【白色、細弱與遠方(下)】
--余秀華詩歌意象研究
◎小編林佑霖賞析
由於出生農村,余秀華的詩歌中大量使用農村意象,而筆者認為細弱是其中特別之處,細弱為細小柔弱之意,即是相對於龐大剛強。〈田野〉:「它們的隱藏裡,有懷孕的老鼠,剛出殼的麻雀和野雞/這都是田野富饒的部分」。
田野 ◎#余秀華
一
這是在八月,在鄂中部,在一個名叫橫店的村莊裡
風,水,天空,雲朵都是可以觸摸的,它們從筆尖走下來
有了溫度,表情,有了短暫的姓名和性別
於是它放出了布穀,喜鵲,黃鸝,八哥和成群結隊的麻雀
於是它種植了水稻,大豆,芝麻,高粱
它們在清晨,在同一個光的弧度裡醒來,晃動身姿,羽毛,叫聲
晃動日子的富足和喜悅
這是在橫店村裡,被一個小女人喚醒的細節,翠綠欲滴
它們一個搧動翅膀,一群就奔跑起來,田野彷彿比昨天廣袤
二
我始終相信,一個地域的開闊與一個人的心有莫大的關係
我見過在無垠的草原上
被圈養起來的牛羊和人,和棲息在籬笆上的鷹
在橫店,起伏的丘陵地形如微風裡的浪
屋宇如魚,匍匐在水面上,吐出日子,吐出生老病死
和一個個連綿不絕的四季
我說不清楚,四周一天天向我合攏的感覺,我離開的一天
會不會有一棵花椒樹早早地站在我頭頂
三
下午,我散步的時候,一隻鳥低低地懸在那
承受天藍的蠱惑,不停地從翅膀裡掏出雲朵去擋那樣的藍
而稻子抽穗了,一根一根整齊而飽滿,微微晃動
我多想在這樣的田邊哭一哭啊
它們溫柔地任憑時光把它們往九月深處帶
一根稻子就能夠打開關於田野所有的想像,它的沉默和高傲
憂傷和孤獨
它們的隱藏裡,有懷孕的老鼠,剛出殼的麻雀和野雞
這都是田野富饒的部分
她特別關注細弱的事物,延續前面白色意象的包容,這些細弱事物的光芒在余秀華的詩歌中彰顯,她對於細弱的眼光表露在詩歌之中:〈愛〉:「愛雨水之前,大地細小的裂縫/也愛母親晚年掉下的第一顆牙齒//我沒有告訴過你這些。這麼遼闊的季節/我認同你渺小的背影/以及他曾經和將要擔當的成分」,〈雪下到黃昏,就停了〉:「後來,她看見了許多細小的腳印/首先是貓的,慢於雪。然後是黃鼠狼的/哦,還有麻雀兒的,它們的腳印/需要仔細辨認:這些小到剛剛心碎的羞澀」
余秀華因腦癱行動不便,在橫店村裡度過的日子都形成她詩歌裡的意象,她的詩歌中也有鐮刀、田野、稻子,但更多的是麻雀、蝸牛、老鼠、大地的裂縫等相對細弱的事物。身為殘疾人的余秀華與她的詩歌,托舉起自身以及細弱的事物,讓讀者看看蝸牛慢慢地移動會留下什麼樣的痕跡〈風吹〉:「它舉著慢慢爬上來的蝸牛/給它清晰的路徑」
風吹 ◎#余秀華
黃昏裡,喇叭花都閉合了。星空的藍皺褶在一起
暗紅的心幽深,疼痛,但是醒著。
它敞開過呼喚,以異族的語言
風裡絮語很多,都是它熱愛過的。
它舉著慢慢爬上來的蝸牛
給它清晰的路徑
「哦,我們都喜歡這光,雖然轉瞬即逝
但你還是你
有我一喊就心顫的名字」
余秀華提起她初次接觸到海子的詩歌時說:「愛上海子,幾乎沒有絲毫依據,僅憑一首《九月》我就被他拉下了水。」她除了一系列以九月為題的詩歌與海子遙遙呼應,也有一系列直接以海子為題、致海子的詩歌:〈呼喚海子〉、〈寫給海子〉、〈我遇見了海子〉、〈活著——寫給海子和我的小姨〉、〈海子在說什麼〉,其詩歌意象與敘事也有受到海子影響。
海子在《民間主題》一文中引了克利的一句話:「在最遠的地方,我最虔誠。」在海子的詩歌中常出現遠方,海子的遠方是有著烏托邦意義的存在,對於遠方的熱愛與追尋是海子詩歌的一大主題。而余秀華的詩歌中的也常出現遠方,與海子的遠方的意義不同,其詩歌中的遠方意象整理後大致歸為以下兩種:
一. 他/她者--與外在人事物的連接
在余秀華的詩歌中,一種遠方是時常與他/她者連結在一起的:〈一場白先於雪到來〉:「對於一個熱愛過這個人世的人,遠方應該有一個人/為我轉動經幡」。〈四月〉「你還在遠方磨刀嗎,聲音落滿兩岸」,〈姐姐在遠方〉:「姐姐在遠方碰倒了昨夜的月光」對於腦癱行動不便,在成名前幾乎所有時間都待在橫店村的余秀華來說,在空間上她無法抵達遠方,只能透過現代科技、網路通訊與他/她者交流,遠方是個抽象的空間,那裏會有人願意與我建立起連結。
對於愛情的追求也是其詩歌的一大主題,由於過往失敗婚姻的經驗,以及其身體上的殘疾,余秀華對於愛與情慾的追求都像是無望的,在一次訪談中,採訪者問余秀華:「有考慮再婚嗎?」她回答:「我這麼醜,不會有人愛我。」愛情上的無法連結也影響了其對於「遠方」的想像。
在余秀華的詩歌中,「遠方」是象徵著與他人、外在世界建立起連繫的地方。
二. 烏托邦--個人精神世界的可能的救贖
而另一種遠方則是與海子的烏托邦意義遠方有些許雷同,而海子的烏托邦是群體的、社會的、國家的,而余秀華的遠方烏托邦則是個人的:〈生活的細節在遠方回光照我〉:「一說到遠方,就有了遼闊之心」
生活的細節在遠方回光照我 ◎#余秀華
一說到遠方,就有了遼闊之心:北方的平原,南方的水城
作為炫目的點綴:一個大紅裙子的女人有理由
把深井裡的水帶上地面,從黃昏傾流到黎明
源於今天的好陽光,我安於村莊,等她邂逅
我們的少年,中年,老年一齊到來,明晃晃的,銀鈴叮噹
哦,這冬天的,不可一世的好陽光
他拍打完身上的煤灰,就白了起來
吸引他的卻是黑。他不在地面上的時辰是金黃的
金黃的需要隱匿才合情合意
年輕的人啊,把自行車騎得飛快
他卻故意拖延了幾個時辰才敲響本身就虛掩的
一扇門
〈就要按捺不住了〉:「她給不同的人斟酒,眼睛盯著遠方,遠方一直遠著」
就要按捺不住了 ◎#余秀華
就要按捺不住了
連呼吸都陡峭起來,風裡有火
你看到的,雪山皚皚是假象,牛羊是假象
她給不同的人斟酒,眼睛盯著遠方,遠方一直遠著
她的手顫抖得越來越厲害
眼睛裡的灰燼一層層洗去在淚水裡
這淚水不再是暗涌,是戾嘯,是尖銳的鐵錐
把她,把一切被遮蓋的擊穿
讓沉睡的血液為又一個春天豎起旗幟
豎起金黃而厚實的慾望
但是她說一切都沒有準備好
她還在午夜
她說著說著,就被捲進去,沒了頭頂
〈一朵雲,浮在秋天裡〉:「我知道,我去了遠方,能夠再回來/就會離自己更近」。
一朵雲,浮在秋天裡 ◎#余秀華
白,白得有些疼。天空藍,藍得也有些疼
我在門口的池塘看見它,如同看見我自己
葉子噗噗下落,事物彷彿都大了起來
一個空間從我的身體裡擴散,出了村子,沒有了邊
割草的時候,我卻是安全的
食指上的第二個傷口已經結了疤
固執地以為,我得去遠處活一回
如果我失蹤,有馬匹會嗅著我的氣味追隨而來
所以,我允許自己一輩子都活得這麼近
把最好的光陰攥在手心裡
⠀
我知道,我去了遠方,能夠再回來
就會離自己更近
遠方象徵了個人精神世界的可能的救贖,個人所面對的疼痛、磨損、悲傷,在遠方都能得到慰藉與安撫,這樣的遠方同時是一種支持的力量,遠方並不是不存在,生命的疼痛並非無處不在,有一個遠方可以寄託個人的精神。
在眾多詩人、學者以及評論家的討論中,筆者以為北京大學教授臧棣的看法最為精準:
關於余秀華,真正的問題不是我們怎麼看她,而是我們怎麼反思我們自己。因為單論詩的好壞,中國比她寫得好的大有人在,但為什麼只有余秀華能在一夜之間引發如此巨大的關注?她在詩藝方面的特點在於直接性,她把語言直接當成了身體。我更傾向於這樣看待她的詩:她的寫作伸張了一種沉睡中的生命權力。人,確實可以通過詩歌寫作來完成她自己。
單就詩語言來研究,余秀華的詩歌創作確實存在一些不足,語言意識不夠豐富、平衡,缺乏個人生命經驗與複雜歷史想像的交合等等,而余秀華之所以能打動大眾,以及許多「菁英」讀者,與其詩歌特色有關。
從本文的意象研究分析,白色、細弱、遠方這三個核心意象都與余秀華的個人生命經驗直接連結。王國維說過:「天以百兇成就一詩人」,天生肉體上的殘疾影響了其生命體驗,她面對無法逃離的苦難、見證與自身同樣細弱的萬物的足跡、期許他/她者的連結與遠方的救贖,余秀華將個人的生命經驗轉化為詩歌,成為大眾所面對普遍的、日常性的疼痛。
她在序裡提到對她來說,詩不過是一個人搖搖晃晃地在搖搖晃晃的人間走動的時候,它充當了一根拐杖。余秀華詩歌之所以能引起關注,不只是她詩歌裡的疼痛打動讀者,使其感同身受,更重要的是,讀者見證了詩歌真的能化為一根拐杖,在這搖搖晃晃、充滿苦難的人間裡,提供我們支撐的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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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簡介
余秀華
一九七六年生,湖北鐘祥市石牌鎮橫店村村民,因出生時倒產、缺氧造成腦癱,因此行動不便,高中畢業後賦閒在家。一九九八年開始寫詩,《詩刊》編輯劉年在她的博客上發現她的詩,驚豔她的詩中深刻的生命體驗,於二○一四年第九期刊發了她的詩,之後《詩刊》微信號又從中選發了幾首。農民,殘疾人,詩人,三種身分引爆了大眾對她的熱議,然而她卻對自己的出名感到意外,在博客中說自己的身分順序是女人、農民、詩人。「我希望我寫出的詩歌只是余秀華的,而不是腦癱者余秀華,或者農民余秀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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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天爲你讀一首詩 #每天為你讀一位詩人
#余秀華 #疼痛 #細弱 #遠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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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你教我的事 ◎#羅毓嘉
不只一次回顧我生活的縫隙
是你教我為出發而收拾,翻找鑰匙
交換憂患與痊癒,說好
要看山看海那天
看植物在海岸線上滋長,教我
看噴射機雲割開天空
辨認它逐漸擴散,淡漠的航行
往前看的時候,九月巍然而立
是我們沒能並肩前往的
九月,我是眉心愁苦的男孩
總是睡不著覺
還想做一個夢--向你敘述
世界的圖像,海灘與衝浪板
調整坐姿
與擁抱的方式,告訴你
一切開始得像有颱風的四月般突然
設想某天我們又安然度過風雨
記得一切的發生
我們哭完就笑,餓了就吃
我們繼續說話
偶爾用簡潔的聲音爭吵並和好
但我終於是受傷的那個人了
學會等待,等待
那害了熱病的思念凋謝
撫摩城堡與屋瓦,學會在月曆上
標記紅字與黑字,與冷清的日期
回到颱風天的九月,擔憂一扇窗
抵擋不住淋漓的風
雀躍與陰鬱,詞意沒甚麼不同
是你教我觀望星辰與月相
黑色天空教我深深陷落,是你
教我站在山頂吹風還能快活地死去
看世界靜止在
生活的罅隙,
看滿月消瘦在我們的國境
偶爾說話並繼續爭吵,不再和好那天
我終於是受傷的那個人了
一年真是奇妙的長度
我想你無意迷惑我
以一種歧義的解釋,畢竟
是你教會我
等兩人都安逸於花園迷路的時候
再為彼此
找到更適切的安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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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羅毓嘉,1985年生,建國中學紅樓詩社出身,政治大學新聞系畢,臺灣大學新聞研究所碩士。現於資本市場討生活,頭不頂天,腳不著地,所以寫字。曾獲中國時報人間新人獎。作品散見於各報副刊,並曾數度選入年度《臺灣詩選》、九歌《年度散文選》,以及《台灣七年級新詩金典》等。
著有現代詩集《我只能死一次而已,像那天》(2014)、《偽博物誌》(2012)、《嬰兒宇宙》(2010),散文集《棄子圍城》(2013)、《樂園輿圖》(2011)(以上皆由寶瓶文化出版)。2004年曾自費出版詩集《青春期》。
yclou.blogspot.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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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禹安
攝影來源:https://www.pinterest.co.uk/summercadman/brand-n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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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籠鳥詩社賞析
經常想起高中時期坐在教室裡,光潔的白制服、壓皺的卡其褲,一堂接著一堂地聽著任課老師講課,便彷彿學到了許多。後來進入了戀愛的年紀,每一次愛情狂風暴雨而來,翻攪地基,卻迅速地消散,才明白真正令我們成長的,不是甚麼書上冠冕堂皇的大道理,而是親自掉進去那些八點檔的俗濫情節。
這首詩就像是某種追思文,告別那人,告別男孩般的自己。
作者在第一段以平靜的語氣開始,向離開的那人述說,輕描淡寫地彷彿他只是旁觀這一切的過程。「是你教我為出發而收拾,翻找鑰匙」從戀愛中掉落的人啊,正是深淵本身,沒有選擇的餘地只能繼續向前,只能出發,畢竟再也沒有地方能收留了。愛走得如此猝不及防,許多以前的美好散落一地,總是捨不得的人留下來收拾。一邊收拾,一邊大概無奈地盼著,被割出的傷口有日也能像雲一般散開。
分手後最可怕的,無非是揮之不去的回憶和假設。那些沒能兌現的承諾,尤其刺眼 。「是我們沒能並肩前往的 /九月」熱戀中的人們總喜歡對未來建築希望的高塔,或許是一種娛樂吧,但就像所有會上癮的事物一樣,一旦喊停就開始產生戒斷症,於是焦慮,於是失眠,於是想像兩人仍然像風雨之前,「偶爾用簡潔的聲音爭吵並和好」。
如果一直活在想像的世界多好,不必醒來,發現現實正是我們所害怕的那樣。「但我終於是受傷的那個人了」在無數次期待挽回、等待對方再次變心,但終究無疾而終的反覆刷洗之後,終於學會了按捺住自己的思念,「學會在月曆上/標記紅字與黑字,與冷清的日期」,清醒的力量是如此冰冷而堅強阿,但那人帶來的情緒狂潮卻像颱風一般,無時無刻不考驗著腦中僅存的理性。
原來一個人可以帶來這麼深邃的黑暗,而正是黑暗教會我們看見其中的星塵
。「是你教我觀望星辰與月相/黑色天空教我深深陷落,是你」彷彿在無邊無境的黑色海水中,浮浮沉沉,有時候想得開,能多呼吸幾口空氣,有時候困在自己裡面,每一口都是死鹹的海水。但就這樣學會了游泳,經歷一個周期的死亡與再生,比起之前的那個自己,又變得更強壯了,「一年真是奇妙的長度」,回過頭看,時間怎麼能同時那麼快,又那麼漫長呢?
到底應該抱著什麼樣的心情來面對那人呢?畢竟是他,使我們成為更好的自己。而那些,都是你教會我的事,作者用這樣的角度來看待這一段關係,敘述中夾雜著感謝、責怪、自憐,而最後帶著些許諒解,原諒他的傷害,原諒他或許也是無心,在這破裂了的兩人關係,放鬆對幸福的執著,也放過自己。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7/09/20170905.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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