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摘錄自《#接住受苦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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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晚安:
我很重視,在不同時空中進行連結。也就是坐著時光機,回到過去,再以現在的閱歷與資源,重新跟不同時期的自己互動。
廖老師的努力,我相當佩服。我們同時藉著這個例子也看到,霸凌所造成的傷,幾十年都不一定能消亡。
廖老師能接住受苦的靈魂,對我來說,是她願意接住自己的苦。這種勇氣,並不是每個人都有,很多人對內在的傷痛常常避之唯恐不及。
祝願您,藉著這篇文章,願意鼓起一些勇氣,看看以前曾經無力脆弱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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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 今天沒有直播,明天要看狀況,但後天(1/31)有直播喔,只是沒贈書,歡迎參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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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壁班的女孩
【文/ 廖玉蕙】
風雨欲來,氣象報告說是颱風即將來襲。天空透亮,空氣裡似乎夾帶著飽滿的水分,天邊一片暈紅,不時地,在某個地段,忽然細雨飄過車窗前,雨刷方才展開工作,隨即發出乾澀的「嘎嘎」聲響,雨又沒了。我一邊開車,心裡疑惑著,什麼樣的人會在這樣的時刻出門,到文化中心聆聽一場定名為《對荒謬微笑──文學與人生》的演說呢?
這些年,南北奔波,常常會在奔赴的當下,感到迷惘:到底所為何來?雖然從事語文教育多年,也不間斷地執筆為文幾十年,但是,相關的文學體驗,能不能精確地傳達給來聽講的人?或者更確切地說,觀眾能不能從我的演講裡聽到些什麼?他們心裡的疑惑會因此得到開解嗎?而我在侃侃而談之時,心裡難道就不無疑惑嗎?車子在鳳凰花盛開的路上驅馳,斑駁的樹影和時飄時停的細雨在車窗上輪番演出,就在反覆思量之際,文化中心已然在望。
午後的文化中心,彷彿沒有受到颱風來襲的干擾,兀自悠然矗立。走進大廳,穿著制服背心的志工忙碌地走來走去,家長則帶著孩子張望著。我不確定演講的廳堂,四下尋索海報,以便確認。終於,在樓梯口處矗立的看板上找到答案。正想移步演講聽,一位女子閒閒站立,雙手交疊在胸口,朝著我微笑:
「不認得我啦?」她說。
略嫌外擴的鼻翼旁,近似圓規畫出的圓臉龐,單眼皮下的眼珠子混濁暗沉。啊!這是一張怎麼也忘不掉的臉啊!屬於我童年的夢魘,大部分來自這張臉的主人。前塵往事忽然一股腦席捲過來!瞬間,高挑的空間忽地顯得壓迫逼仄,我忘記此行的目的,站在樓梯口,腦袋亂紛紛。幾十年來,我被莫名的陰影環繞,不知自己到底犯了甚麼錯必須飽受折磨!我驀地氣憤起來,大聲回答:
「怎麼忘得了!王美麗!就是你!王美麗!」
她完全沒注意到我語氣中的不滿,反倒因為我認出她且叫出她的名字而感到相當鼓舞似的,高興地笑起來,嚷嚷著:
「唉呀!你還真的記得我欸!…你知道嗎?當年有一位甲班的男同學因為喜歡你而被他父親送去日本讀書,這是眾人皆知的事啊!……」
她天真地回憶著往事,彷彿又回到小時候一般。長年積累的氣憤忽然猛爆出來!我等不及她說完,大聲且嚴厲地打斷她的話:
「別再提這麼無聊的事了!妳到底怎麼啦?我跟你無冤無仇的,小時候,你幹麼老造謠陷害我!你為什麼這麼討厭我!我得罪了你嗎?你折磨得我好慘!到現在,還淨說這些子虛烏有的事……」
我將心裡潛藏數十年的憤恨悉數潑灑出去。可能是口氣太嚴厲了,這回,輪到她嚇一大跳!接近六十的婦人陡然搖身一變為犯錯的稚齡兒童般,低聲地囁嚅著:
「哪有!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說到這兒,看我沒接話,她又興奮起來,說:
「當年,學校教跳土風舞,甲、乙、丙三班的男生,爭著跟你搭檔,握過你的手的男生都說手心發麻,得意得不得了,你好有魅力哦……」
「我不是說別再胡說了嗎?你說的事,怎麼都奇奇怪怪的!哪有什麼手心發麻的事!…我只想知道你造謠的目的是什麼?為什麼成天跟我過不去?」
她嘴唇微張,露出納悶的表情,彷彿我說的是外星語言,她一點都不懂。這下麻煩了,我們兩人頓時陷入僵局,一時都不知可以再說些什麼。我看她一臉無辜,猛然揮出去的大刀再也砍不下去,心腸一軟,問她:
「你來幹甚麼?聽演講?」
「哦!我沒辦法去聽你的演講。我在那邊的兒童室值班,要上到四點左右。」她指著斜前方的兒童圖書室。
「你在文化中心上班?還是當義工?」
「都不是。就是馬上救濟專案,你知道的嘛!」
演講時間已到,工作人員前來接人,我來不及問她什麼是馬上救濟專案,便匆匆跟著工作人員走了,連再見都沒說。
「天下最荒謬的事情莫過於此了!」一站上講台,我就忍不住憤恨地向台下的觀眾大吐苦水。
我想起自己一向的座右銘:「對荒謬微笑,和遺憾握手」,如今真正和荒謬貼身相逢,看來卻怎麼也無法豁達地付諸一笑了。聽眾將演講聽擠得水洩不通,工作人員不時地在走道上添加椅子。何其荒謬的人生!聽眾追究卡繆和沙特的荒繆有何不同,我卻心不在焉。雖然沙特一再呼籲,必須拋棄過去的阻礙,寄望未來的行動,創造自己的新存在,卻無助地在自傳中寫著:「我憎恨我的童年,憎恨由它而來的一切…」不管他如何努力,就是無法超越過去,他如此痛恨童年的不可逾越;而我,不也是如此,被那樣的陰影苦苦纏繞的人生,只有親身經歷者才能確切感受。年少時,閱讀瘂弦詩集,翻開《深淵》裡的第一首詩,入眼即是:「主啊!嗩吶已經響了/冬天像斷臂人的衣袖/空虛,黑暗而冗長」我的眼一下子便迷濛了!我跌坐在黃昏的地毯上,號哭不止,被完全支解開的童年,好像乍然被詩人展攤出來了,我卻完全拿自己沒辦法。
那樣的痛入心肺,無法自我開解,也無法言宣。或者在童年的當下,曾經幾度企圖向忙碌的母親尋求慰藉,然而總是被簡單的打發,諸如:「這有什麼關係呢?他們愛講就讓他們去講啊!」或者:「哪會常常這樣!一定是你不對,要無,他們怎會這樣。做人就是要……」之類的,要麼不痛不癢,要麼希望你反求諸己,雖然完全符合儒家的那一套大道理,卻對紓解小孩子心裡的鬱悶或傷痛一點也不管用!
日日,我背著沈重的書包,在往城市去的街道間茫然穿梭。夏日裡,鳳凰花開,天空一串串的火紅爆開,像止不住的鮮血,沿著四肢百骸殷殷流淌;寒冬中,木棉的禿枝寒樹,峨然孤立,像煞孤獨國裡狂嘯吶喊的靈魂。而我夏日穿著一襲白衫,冬日則在黑色洋裝制服外,套上母親親手縫製的黑色披風。走進校園時,心情絕望,一如衣衫的暗黑與蒼白。一個鄉下小女孩,表面,以燙得筆挺的制服喬裝風雅,在操場的升旗台上,昂首指揮全校師生唱國歌,像一隻驕傲的孔雀;內心最底層,自卑、自憐,徒手迎戰不知從校園的哪個角落發射過來的箭戟,在暗夜中,背著蒼涼的月光舔噬每道流血的傷口。如此這般的童年,讓我苦苦思索探問了四十多年,竟然得到的是:
「人家小時候是很愛你的呀!哪有討厭你!你當時紮著兩條長辮子,好美麗、好優雅啊!……」
那麼,到底發生了什麼事?那些讓我哀痛傷心、無能排解的問題追根究底都是些什麼?它們都因何而起?當年的悲痛猶在,如今,行兇者卻坦然示愛來了!那個磨刀霍霍的陰森孩童,日日追著我或趁隙偷襲或照面狂砍,招架不住的我,只會懦弱地嚶嚶哭泣,束手無策。不就是她嗎? 怎麼她竟露出無辜的笑容,勇毅地站到面前跟我敘舊來了!
事有湊巧,過沒幾日,我應邀到師大向讀者詮解所謂的「孤獨」。滿堂的學生,疲憊地齊聚階梯教室。外頭夜黑風高,教室裡奇異地瀰漫蠟炬成灰的焦灼感,不知怎地,我說著、說著,竟止不住哽咽失聲。蔣勳讚美孤獨之美,強調革命者的孤獨造就了美麗的背影,秋瑾、稽康、魯迅,無一不是體認出孤獨的微妙,發出千古獨唱。然而,如何以尚未成熟的稚齡心智來對抗群體?孤獨的人生若缺乏奧援,如何開拓更大的發展空間?又何來可以期望的未來與夢想?眼前是一群即將展開教學生涯的老師呵!當年我的老師是如何處理孩童的孤獨問題?轉身走開,事不干己?還是嘲笑天真無聊,讓孩童自行摸索療傷?
「還是讓孤獨駐留在書本上吧!現實人生裡,我期待相濡以沫,一點也不希望成為失敗英雄……」焦灼的聲音在挑高的屋宇內高高低低地迴盪,夜越深、我的聲音越來越接近自言自語。
孤獨於童年的我,最直接想起的是太陽下操場裡鐵製地球儀發出的鏽味。
十歲的孩子,渴望被接納的情緒幾近病態的飽滿。陽光下,鐵製地球儀狂轉,如歌的笑聲如爆開的鞭炮拖著斷續的尾音迤邐游移,陽光照不到的陰影處,我支頤伺機,猶豫又雀躍,在地球儀速度回緩的某個間隙,像兔脫般,衝進,扳住,企圖讓週期性提高的速度將我轉出360度的歡樂,迴旋又迴旋,天知道我垂涎了多久!這種鄉下學校沒有見過的遊戲,翻天覆地的離心力勢將快樂升騰到最高點。然而,不對!哦……哦……沒有想像中的飛昇,速度反而逐漸歸零,孩子群中的領導者,用富權威感的音調在高處發號施令:
「她喜歡玩,讓她自己一個人玩!哼!鄉巴佬!……我們走。」
然後,無異議的,猴兒似的幾個伶俐的孩子身手矯捷地翻身下去,我獨自掛在鐵製的地球儀上,扎眼的陽光毫不留情的將我照得通體透明,我覺得五臟內腑都曝屍荒野,手心的汗水和鐵鏽繾惓交溶出奇特的異味,我就那麼尷尬地隻身掛在那兒,維持不變的姿態。白花花的陽光下,孤獨橫徵暴虐我卑微的靈魂。上課鐘聲響起!我低頭拔下緊箍住鐵鏽至幾乎滲出血的雙手,回身怏怏行近教室的陰影處,眼睛的餘光,瞥見一雙鄙夷和幸災樂禍的眼在暗處熠熠發光。不容易忘記啊!那雙混濁暗沉的眸子竟有那般的光彩,屬於隔壁班的不相識的女生。
接續下來的那兩年轉學生活像長長的恐怖夢魘,悠悠遠遠,似近還遠。每回受挫,隔壁班女孩那雙教人害怕的眼總在我轉身拭淚時再添尖銳的一鞭!感覺眼神裡滿是奚落與落井下石的快慰。
「廖的裙子太短,在台上指揮時,台下的值星官看到她的內褲。」回家哭訴,「隨便伊講!你莫睬伊就好,又不會怎樣。」媽媽輕描淡寫,我急得嚎啕大哭,媽媽氣我懦弱沒用,用雞毛撢子伺候。
「廖是留級生,難怪第一次月考就考前三名,都念過了嘛!」
又回家哭訴冤屈,忙碌的母親一邊炒菜,一邊若無其事說:
「無影的事情,莫睬伊就好!伊嫉妒你。」
「但是,大家都相信,說是潭子國校的同學說的,都笑我是留級生。」
「你若睬伊,伊越好款、越趣味。」
媽媽取過帶泥的青菜,背過身子,往後方溝渠大步邁去,背影好堅強!我失望地掩面痛哭,連帶痛恨自己的軟弱。
「甲班的張某,中秋節到廖的家裡去送月餅!」
「沒有!真的沒有!」我改絃易策,正面迎敵。
「怎麼沒有!張某自己說的。」那個張某到底是誰?他為什麼空嘴嚼舌?眾人指指點點,我回家又哭得肝腸寸斷,母親不耐煩地操起棍子追打:
「叫你別睬伊,你不聽,這款代誌有什麼好哭的!真無聊咧你!認真讀書就好。」
我蜷曲挨揍,心裡流血。啊啊啊……世界總有一個甚麼樣的地方,沒有謠言,沒有心機,可以只是單純地學會雞兔同籠和植樹問題;如若不然,世界的什麼地方總有一個溫暖的肩膀,可以容許我趴在上頭傾訴、痛哭、耍賴,但是,沒有,真的沒有。每天都有新鮮事,大夥兒樂此不疲、言之鑿鑿,彷彿真的發生。
「她媽送禮給老師,所以,老師才選她參加演講比賽。」
「她暑假去隆鼻!你看她的鼻子變得多挺!」
「狗肝有什麼了不起。」導師的綽號叫「黃狗」,我是黃狗的心肝。
啊!真是絕望的人生啊,不由分說的罪行如影隨形。一度,我決定玉石俱焚,用棍棒或飛沙,決定不下,於是,不了了之。而那雙眼長期側視、旁觀,隨著事件的嚴重度調整光亮。我強烈懷疑,那樣的亮光就是謠言的起點,有一種惡質潛藏,只是怎麼也想不出惡意從何而來!雖然全校只有兩班女生,可我和她既不同班,又無競爭。
在學校,我踽踽獨行,只能在分數中尋求勝利,而這樣的勝利又為人際挫敗添加柴火。長大以後,我才知道城裡的孩子不能忍受鄉下小孩的光芒,當時,母親或老師應該有人告訴我:跳格子時要假裝踩線;踢毽子時要故意讓它跌落;跳高時不要竭盡所能;考試得少寫一題;要留一些機會給別人,不能讓其他的同學一整個下課時間都眼睜睜看你一人跳上跳下。遊戲裡永遠不死的角色,越是頭角崢嶸,就越是註定被唾棄。
黃昏回到家裡也不好受。鳳凰木下,昔日的同學對揮著堅硬的長條鳳凰果,舉行聖戰,我興沖沖加入,他們也隨即有默契地走開,天真的女孩還撇嘴瞪眼,小小聲地留下一句:「到台中讀書就了不起哦!」然後,隱隱約約聽說,老師告誡他們:
「廖看不起我們鄉下學校,怕因此考不上女中,所以,轉學到城裡去。你們一定不要讓她看不起!要好好用功,絕對不要輸給她!」
老師說了實話。母親確實是因為不放心鄉下學校的升學率而大費周章將我轉學,這樣的激勵語,果然激勵出那年鄉下小學空前絕後的高升學率,然而,卻也因此讓我遍體鱗傷。星期假日,我灰心地踞坐頂樓窗台邊,俯看鄰居孩子或放膽高歌、或執劍拚鬥、或在樹下展裙兜攏血色鳳凰花,然後互相追撒……,所有的繁華都與我無緣,明明是爛漫的春日,卻無異徹骨的寒冬,而我真的不知道我到底虧欠這個世界什麼!這個世界為什麼得這樣報復我!
淚水日日流淌。作文裡,不是常說:「歲月如梭,光陰似箭」嗎?何以屬於我的時間竟像蝸牛爬行,似乎永無止盡。那年,我也不過十一、二歲,天天躲在閣樓上,背著所有人和馬路上指天畫地胡言亂語的瘋子展開自以為是的祕密外交,且時時萌生自殺的念頭。
終於捱到畢業典禮那天,我穿上雪白的制服,對著台上的師長致畢業生謝辭,心情完全不受無端忘詞的干擾,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雀躍。總算要脫離苦海了!我決心無論如何得設法奔向自由路的女中,啊!終於可以永遠離開這個可怕的深淵了!儘管畢業致謝詞講得纏綿悱惻,實則一絲絲留戀也沒有。我丟開那襲掩飾寒磣的黑色披風,覺得如釋重負。天好藍,身上彷彿長出一對翅膀,眼看不小心就要撲撲飛上青天。我嚮往迷人的陽光、遼闊的大海,雖然像西西弗斯(Sisyphus)那樣帶著荒謬的遭遇,卻願意跟卡繆一樣,仍肯定美好的大自然,希望窮盡今天,盡可能地生活。
然而,事與願違!自由路並不真的自由,陽光也不特別璀璨。第一天的新生訓練,赫然發現那雙暗沉的眼睛竟然又出現在隔壁的丁班!人群中的諦視微笑,嚇得我魂飛魄散!她像一縷遊魂,窮追不捨,瞻之在前、忽焉在後,好不駭人!
然後,就是那樣了!身體抽長,心理掙扎,我成了隱性的憤怒少女,表面乖順,內心悖逆。雖然依舊打從心裡害怕,卻不打算再逃避了,有時甚至刻意迎向她,用稍稍凌厲的眼神和她對視,而她一逕微笑,對我的底細瞭若指掌般。
也許命運就是一連串的巧合。升上高中,那雙眼睛的主人又如芒刺在背的被編在隔壁八班的自然組,幸而,我們七班是文組的最後一班,定居一樓的角落;從八班起,躍居二樓,除了升旗典禮比鄰,我們不容易見面。奇怪的是,陰影依然罩頂,噩夢仍舊連連。直到唸了大學,出了社會,人際關係一逕畸形扭曲,不是過度拘謹,就是自命清高。慣用倔傲的姿態掩飾內心的渴慕,用鄙夷的嘴角對應可能的拒絕。更糟的是,老覺得有一雙不懷好意的眼睛直盯著我的後腦勺,隨時擔心被暗算,心情緊繃,沒辦法和別人怡然相處。
那次演講過後的幾天內,我魂不守舍。好不容易經過幾年的文字療癒方才感覺重新和正常接軌的人生,忽然因為那雙眼睛的重現,霹靂啪啦亀裂開來。成天,我抱怨這、懷恨那,「她為什麼這樣對我!」不時掛在嘴邊。接近耳順之年,忽然對人生起了大惑,回頭斤斤計較細微末節的童年往事。家人逐漸都不耐煩了!「不過是小朋友間的惡作劇罷了!值得這樣一提再提嗎?」我從他們的表情裡歸納出這樣的訊息,感覺有一點委屈。有人乾脆建議:「既然妳這麼介意,何不再找個機會當面問個清楚?」我吶吶地回說:「你們以為我不敢!」的確!這正是我的心聲,我不敢,除了那天乍然照面所突生的直覺抗議,我從小就是個膽小鬼,缺少家人支援的豎仔,有事只能往心裡擱,說了反正沒人理。他們總覺得我的煩惱瑣碎、無聊,「只要免睬伊就好。」說的簡單!
就在此時,有位小學同學正好來招兵買馬,籌開同學會。我喬裝不經意,閑閑探問。同學笑說:
「她呀!從小就怪怪的,我們都不想理她。她是私生女,小學時,我們都知道她沒有爸爸,媽媽在車站前開一家小旅店。……」
說到小旅店,同學還嘻笑著加強語調說是「供人きゅうけい(休憩)的那種哦」!同學滔滔談起她的身世,我卻彷彿明白了些什麼。也許,我們是該同病相憐的,差別只在:她飽嘗不被理睬的忽略,我受到過度關注的困擾。我是從鄉下轉到城市的鄉巴佬,企圖透過聯考及第改換門第;她是身世不詳的私生女,同樣是被期待在高階華麗的世界中浴火重生。在地位和金錢環伺的貴族學校裡,家長的社經地位偏高,她必然跟我一樣,備感窘迫。好不容易盼到來了個鄉下孩子,以為終於找到門當戶對的交往對象,她以那雙窺伺的眼和紛紛的謠諑,企圖引我注意、和我產生連結,卻偏偏遇到了敏感且自卑自憐的楞女孩,只知道哭,視她所散發的結交訊息如洪水猛獸。
距離那日重新邂逅後約莫一個月,我終究還是按耐不住好奇,打電話去她任職的文化中心,打算將幾十年來潛藏內心的困惑,做一次了結。居然一下子就讓我給找到了,電話接通的剎那,我心虛得差點兒當場掛掉逃走,終究還是挺住。她絮絮叨叨地兀自講個沒完,還是和演講日同樣的說詞。這回,我靜靜聆聽,一句話都不回應,假裝莫測高深。她說得興起,下語不能自休。或許是總機小姐不耐煩,動了手腳,電話忽然斷了。我愣坐著,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我還是跟上回一樣連再見都不說?不行!事情依舊撲朔迷離,我得弄個清楚。於是,又撥了電話。她一聽我的聲音,立刻鬆了口氣說:
「幸好你打來了!我沒有你的電話。上回,我去跟主辦單位要你的電話,他們不肯!真是瞧不起人,他們不相信像我這樣的人有像你這樣的朋友!」
「你是哪樣的人?我又是哪樣的朋友?……我是曾經隆鼻的狗肝嗎?」我本來想跟她開個無聊的玩笑,卻也只是想想。雖然,實際上我只是個記恨的小人,但是,我得符合她的想像,舉手投足像個有教養的人。她語氣熱切,好像有許多不吐不快的事,但是,上班時間談私事,終是不宜,我要了她家裡電話,打算改日另談,跟她鄭重道了再見。
隔了幾日,我們又聯繫上。我仍舊保持沉默,她依然滔滔不絕。說的那些往事,在午後的書房裡,迤迤邐邐,劇情、對白、聲光,一應俱全,似幻還真,我像聽故事一般,聽著自己陌生的童年,感覺非常詭奇。她說的種種,也許是真的,否則,她怎能拼湊得如此天衣無縫又歷久彌新!譬如:有名有姓的愛慕者、綁在手腕間的小手帕、穿起來神氣活現的黑披風……;也或許只是虛構,否則,既是我切身之事怎會自己毫無所悉!譬如隆鼻、送禮、愛男生…等等。我問:「你幹嘛這麼注意我?我們又不同班?」她說:「你不知道當年的你氣質出眾,磁場有多強!剛轉學過來,立刻贏得那位驕傲的音樂老師的青睞,輕易取得指揮的榮銜,那些家世顯赫的女同學如醫生、校長的女兒都嫉妒得眼睛發紅!我不一樣,我是很喜歡你的。」我說:「就算這樣,你也不必造謠啊!」她急了!賭咒又發誓:「我才沒有!是你們班的同學說的,她們姑妄言之,我姑妄傳之而已,我這個人是很誠懇的。」這麼說來,仍舊是我的錯,我不該太過敏感!……哼!姑妄言之、姑妄傳之?對她而言是雲淡風輕的!對我來說卻是跨不過的橫逆。
即便當面對質,往事依舊迷離,宿恨一時難解。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她對我的關切,許多早被歲月遺忘的往事,又被一一召喚回來,她彷彿是我身邊的姐妹,專門負責幫糊塗善忘的姊妹留下恍惚迷離的記憶。我真的被驚嚇到,居然有人比我自己還要熟悉我的過去?而我卻對她一無所悉,這豈不是最大的荒謬!四十多年過去,她猶然抱持昔日的熱情,鉅細靡遺地收攬過去的記憶。聽著、聽著,隔著迢遞的距離和空間,我握著電話的手,忽然微微顫抖起來,心裡的某個堅硬的角落像冰山遇熱,逐漸溶解成溫柔的涓涓流水。一宗懸疑多年的公案,終於不清不楚卻又彷彿已有定見地結案。
我想起那天聽眾的提問,同樣是存在主義的健將,卡繆和沙特對荒謬的看法有何差異?
沙特懷著強烈的絕望,把希望寄託於未來,實際上是寄託於想像的世界;而卡繆則把希望寄託於當下,不相信虛無飄渺的明天或來世。他說:「生活就是活用荒謬、凝視荒謬。」他們兩人最大的差別在是否包容自己那充滿誤謬的過去,願不願意在當下也包容所面對的世界,而我此刻最能體會卡繆「我就在這兒,這就是荒謬」的說法,我決定選擇向卡繆致意,必要時,履踐自己演講的主要觀點-對荒謬微笑,否則,說什麼也無法諒解如此荒謬的人生!
……
注記:
對你造成傷害的罪魁禍首,大剌剌地照面寒暄,橫亙數十年,潛藏在人生幽影中的窺伺之眼,炯炯注視。任你遍體麟傷,獨舐傷口,她卻若無其事走來,理所當然親暱,彷如知心密友。
你驚怒質問,卻攢不著公道,無端從受害者變成加害者。歲月所賜,竟非飽滿圓融,那弓滿的張力,原來只是漲碎的泡沫。悚慄回首,以為早已解脫的一切,仍如影隨形,未曾釋然。
作者於文中細數遭受無妄之災的童年,原該遊戲嘻笑的青春,被過度關注給囚困,失去與世界怡然共處的信任感。一路倉皇跌撞,反覆受傷自癒,於荊棘中踏出血路。疼痛猶在,那受傷的女孩,卻漸漸長成他人依靠的存在。既然世上沒有那個溫暖的地方,就讓自己擁有溫暖的肩膀。
執筆演說的同時,她亦反覆思量人生的困惑,直至與荒謬貼身相逢。一連串的追索,讓兩個隔壁班的女孩身影再次浮現。往事迷離,宿恨難解,兜兜轉轉,終究回到最初的開端。隔著迢遞的時空,她決定將主控權握在手中,不再被命運推擠。縱然荒謬無所不在,她仍願與之微笑,諒解共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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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株細瘦的山櫻】
——陳育虹詩美學的形成
◎小編徐祥祐賞析
2016年詩人陳育虹出版第七本詩集《閃神》,距上一本詩選集《之間》已過了五年之久,《閃神》出版後我們注意到詩人在詩學上的道路又再次推進,延續二十年的詩作風格,意象、文字的使用,並嘗試以更廣闊的題材作為對象。
1.詩歌常見的結構與聲音效能
陳育虹早期詩作便出現重視段落結構的特徵。
短詩明顯的結構多由分句(或句群、段落)的反覆連綿堆疊發展,亦有一氣呵成的敘事詩。而長詩多以敘事論述為主。
結構組成的單位層次小從單行句,如〈之十五‧隱〉每句皆以「因為」為首的急促擴展。句群如〈只是一株細瘦的山櫻〉,詩雖未分行,但四行為一組的持續重複,同樣造成段落的效果。
只是一株細瘦的山櫻 ◎#陳育虹
只是一株細瘦的山櫻就把整個後院
佔滿了整個窗佔滿了
(細瘦的山櫻有細瘦的枝椏
細瘦的蕊)
只是一株山櫻就把整個天空佔滿了
整個山佔滿了
(細瘦的山櫻開了千百朵花
一簇簇緋紅的花啊)
一株山櫻花就把整個早晨佔滿了整個
春天佔滿了
(細瘦的山櫻與蝶兒蜂兒
歡愛細瘦的歡愛)
只是一株山櫻就把整個眼睛佔滿了
整個人佔滿了
(細瘦的山櫻有細瘦的靈魂
細瘦的呼吸)
返回
只是一株細瘦的山櫻就把整個宇宙
佔滿了整個心佔滿了
(一株細瘦的山櫻以及山櫻
細瘦的死
就把整個後院佔滿了)
分段的結構有些帶有呼應的效果,亦有為語氣轉折舒緩的分段。又如奏鳴曲的結構,主題反覆出現、發展,又頭尾相應,從破題而發展,再歸返呼應。
斷落的結構也增加詩歌的誦讀性,文字音韻美感。透過字詞迴旋,詩歌句首(分行或分段)相同或相似的詞彙,創作文字誦讀地律音樂性。
〈只是一株細瘦的山櫻〉四行一組,不斷以相同的句型歷險、轉變。在閱讀的過程中,我們不斷複誦四行一組的狀態,次次變化。
在《閃神》出版後,我們讀者更可以看出詩人對文字音律的追求,在卷一無調性出現像〈蜻蜓地賦格曲〉直接挪用賦格中主題句與對答句的形式。
2.詩語言與詩意象的運用
陳育虹詩作中另一特徵是思想與想像的延伸。在詩語言上,詩人始終包持著自我的克制,搬動無數物件、地景與意象來經營詩句。詩人楊牧在《之間》前序便以「詩是借喻」為題。陳詩的詩意象轉換快速,往往只停留一短句間便離去。喻體不斷的變化,質的高度變異性。也造成陳詩質地輕巧的語言。
在語言方面,詩人有一眾使用後現代結構、反邏輯、試圖語言實驗或遊戲的詩歌。詩語言處在一不安定的狀態。多以名詞或形容詞堆疊的長句,省略了標點符號的停頓。先行破壞語言制約的使用狀況,以求詩語言的創新、詞彙的新意。在這樣反覆、如精神失焦的處境中,反而可以讓很理性的文字發出感性的力量。
我告訴過 2 ◎#陳育虹
因為日子與日子的牆我告訴你我渴睡的毛細孔想你
我的肋骨想你我月暈的雙臂變成紫藤開滿唐朝的花也在想你
我一定告訴過你我的脣因為一杯燙嘴的咖啡我的指尖因為走馬燈的
夜的困惑因為鋪著青羊絨的天空的捨不得
3.主題與隱喻
詩人從女詩人(及女翻譯家)出發,他敏銳地覺察外文詩歌中高度的女性自覺,早期如《索隱》以一正一反對話般的書寫,與莎弗互文,《閃神》中有數首風格強烈與其他詩歌迥然不同的自白詩,如詩作〈現在幾點?!〉或以普拉絲作為副標的〈在十字路口〉。
另一種思想在詩中的形式如:《閃神》古老的神話一卷,出現有如寓言般具有懸宕的餘韻、故事性的詩作,它彷彿動用科學、自然亦或身邊隨處可得的物件,從之出發,到達某種訴求。
〈孤雌〉一詩彷彿是自然科普中談論生物演化的一章,詩人動用想像力回到史前紀年發展出一則像神話般寓言的故事。
孤雌3 ◎#陳育虹
我們的歷史從二疊紀開始。
我們的欲望很少,鐵樹乳汁就能滿足我們。
天暖時,我們以細胞減數分裂無性生殖,一代代,卵生胎生每個孩子都是完美的複製。到了冷天,陽光和食物的匱乏讓我們產下一些匱乏的孩子。他們有些生來弱視,有些沒有翅膀和嘴;他們都是純雄性,X染色體不健全,這使得他們無法獨立再生。
淘汰瑕疵是自然法則。
我們蚜蟲因此有一個穩定的孤雌世界。
4.結語
值得注意的是詩人在詩作《閃神》出現了數首有別以往的以社會觀察為題的詩書寫。詩人以廣島核災、海地大地震為對象,也以新聞性的案例為主題,除了從思想、意象或美感中找到另一個社會性的事件,詩作同樣抵達他者的通透性。
《閃神》前序以一首散文詩〈後院〉開場,詩末寫道:『沒有,我始終沒有看見他。』那閃爍而過的既是一種詩人為詩的狀態,亦是詩人美學的形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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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育虹,祖籍廣東南海,生於台灣高雄,文藻外語學院英文系畢業。
旅居加拿大溫哥華十數年後,現定厝台北。
出版詩集《關於詩》、《其實,海》、《河流進你深層靜脈》、《索隱》、《魅》等;以《索隱》一書獲《台灣詩選》2004 年度詩人獎;譯有英國桂冠女詩人 Carol Ann Duffy 作品《癡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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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設計: IG@brocccoliiiii
圖片來源: IG@brocccolii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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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ttp://cendalirit.blogspot.com/2020/07/blog-post_6.html
#每天爲你讀一首詩 #每天為你讀一位詩人
#陳育虹 #女性 #閃神 #反邏輯
眼睛是靈魂之窗作文 在 蕭曉玲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史英老師在人本教育札記中提到我是因為教室日誌被解聘的,這件事說起來跟參考書還有校園裡的造假文化有關,學校當初要入我於罪時,先是向媒體還有學生家長放風聲,指稱蕭曉玲上音樂課時都在放影片,而不教學,我要求學校提供學生寫的教室日誌做為證據,沒想到學校的教務主任竟然要求我所任教的18個班級中的教室日誌全部回收,竄改教室日誌,湮滅證據,因為裏面有班級詳實的記載三年級導師把其他音樂老師的音樂課借來考試,考數學,考英文等等。
因為太不堪了,很怕到時候被公諸於世,會害到考科的老師,還有故意要學生在教室日誌上寫著我在音樂課上都是看影片等等不實的記載,除此之外,當時的中山國中還爆發有班級測驗卷欠費事件,讓所有的人知道原來學生考試用的測驗卷,不是由老師所出題,而是由學生自己出錢跟廠商買測驗卷,自己考試,然後測驗卷的成績全部當成考試的平常成績,老師真正自己出題的考卷只有在月考的時候。
由於這種種的不堪,我成了教育界的眼中釘,同事們的肉中刺,加上是告郝龍斌的頭號戰犯,當然要除之而後快,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在台北市教育局的申訴評議會中,教育局所聘請的御用律師張珮琦(因為我的事情,後來被台北市律師公會懲戒)問我的一句話,『你憑什麼認為你是一位好老師?』我記得當時很無奈的回答她,「報告委員,至少我音樂課時是上音樂,不像有些導師音樂課和美術課都拿來考試啊!」
現在想想,我真的是豬頭,一再破壞教育界的潛規則,因為我的坦白,讓中山國中的老師恨我入骨,至少在我被整肅的那段期間,每位考科老師都必須要乖乖的自己出題目,出考試卷,讓許多人要過苦日子,因此在短短三個月的時間,這些同事們跟校長主任們合作無間,利用教評會把我掃地出門,永絕後患,好繼續過他們的太平日子,有些人還可以安安穩穩的退休,坐實周休七天,月領七萬,年遊七國的退休生涯。
● 我們只有一個王浩宇
◎ 史英
超過半個世紀之久,還要重提那樣的舊事,實在令人感慨系之。
那一年我小學六年級。那一天,雖然之前老師一再叮嚀,還是有一個同學忘了不可以把參考書帶來;眼看著督學就要來到學校,怎麼辦呢?大家都慌了,一起忙著找藏書的地方:窗台外面?畚箕後面?只有老師還很鎮定,抬頭往四面的高處看。忽然他說:你們幾個過來,把講桌搬到講台上,再加一個椅子上去;班長知道老師正拿眼睛看著他,再順著講桌上的椅子往上看,他一下子明白了:乖乖爬了上去,把參考書藏在國父遺像的後面。(那個遺像有一個角度俯視著全班,和牆壁之間形成一個三角形的空隙)
完功之後,大家都鬆了一口氣;老師也說:這樣我就不信「毒蛇」還找得到--幾天以來,他一直都這樣稱呼要來抓參考書的督學,大家已經非常習慣,好像那就原來的名稱,也沒有人再因此而嘻笑了。
這件事的印象是如此深刻,以致於最近國父的議題被吵起來,以及,是否要把國母們的照片也一並掛上的時候,我心裡想的完全都不是那些,而是,你們有誰知道那遺像真正的功用?
所以,就為了國父而舊事重提?其實不是,真正的原因是我看到臉書上有這樣的貼文:
「班會課大多用來考試、上課、自修,班導更是直接把班會記錄簿扔給我,說:「作文一下,會吧?」今天早自修學務處廣播:因為下禮拜將進行教學正常化訪查,請各班副班長務必將班會記錄簿領回並確實記錄。這樣要我們做表面功夫,真的是正確的嗎?」
而下面的數不盡的留言,幾乎都是「這很正常啊,我們班也是」,或者「我們從來沒有開過班會」,或者「我還記得我國中真的寫了一學期的班會作文」,還有「現在是流行教學正常化訪查嗎?學藝寫教學日誌寫到快吐血」;所以,並不止是班會紀錄作假︱拒絕讓學生假造教學日誌,正是蕭曉玲解聘案的遠因之一…
所以,時代真的進步了?我小的時候,是老師和我們一起「解決問題」;現在,則是直接由學生「自主學習」了?看到這樣的現狀,我應該有權利想起從前,並且,因而有資格重提六十年前的舊事吧?
然而,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在數不盡的留言之中,不斷會出現「就算真的開班會了,也沒什麼可討論的,還不如考試」,或者「我超討厭開班會,還要討論沒有意義的題目,什麼博愛之類的討論一節課,沒討論出來,記錄還要想辦法掰」,或者「我只知道如果認真開班會,開到放學也開不完」,或者「不會吧,我們開半節就沒有東西可以講了」…
然而,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在數不盡的留言之中,不斷會出現幫老師和校方說話的人;讀者一定很難想像,教學生做假這麼明顯的「非行」(如果還不算罪行的話),還能怎麼幫他們辯護?可悲的就是,辯護不需要講理,只要把話題引開就可以了,例如,「你那麼想開班會,怎麼不跟老師溝通?」,還有千百種怪論,我覺得實在不宜引出來侮辱讀者的耳目--但最可悲的是,這些胡言亂語的人,明顯可以看出正是現任的學校老師,而且他們留言的主要內容,都是在攻擊這臉書的板主。
然而,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這臉書的板主,是全台灣,自古以來,唯一以實質行動關心校園現狀的政治人物;前年當選的桃園市議員王浩宇,緊緊盯著那些被學生投訴的學校,帶著教育局的人馬,直接進到學校要求不可以體罰,不可以管頭髮鞋襪,不可以早自習考試,不可以強留第八節,不可以幫補習班發廣告…同時,他還拿著教育部的各種「規定」到學校門口發放!請問,有任何人任何時候在台灣的任何角落,看過這種議
員或官員嗎?
不用說,罵他的人不止是某些老師,也包括著「那種」家長,和他們的乖小孩;而我非常敬佩王浩宇,把所有污蔑他、抵毀他、糟踏他的文字全都貼在自己臉書上。針對那些叫他少管閒事 (也就是教育),好好去做議員 (去包工程?) 的「指教」,他說:
「在二○一四年十一月二十九日晚上,選民就已經賦予我這些權責,去監督、去改革、去關心、去影響政策,而我目前所做的所有事情,都不是為了我個人利益,而是為了台灣的未來。但我的權利,是每四年都可以被收回的。四年後,我或許會落選被羞辱,或許會高票連任,但在改革的當下,選票不會在我的考慮中。
身為一個民意代表,我有責任努力做好,不去算計選票、不考慮個人毁譽。」
對於王浩宇的這種「心胸」與「志向」,就不能只是敬佩了;我們必須問自己,這麼多年以來,這麼多的「社會賢達」,研擬方案者有之,推動政策者有之,出錢出力去做補救教學者有之,但到底有誰看清了我們教育的真相?那個真相是,在所謂的教育界,唱做俱佳的謊言,陽奉陰為的勾當,相互掩護的技倆,幾乎無日無之,無人不知,無所不在,然而,沒有人覺得羞恥!對於這一切,接送小孩的家長,食祿掌權的官員,高談理論的學者,我們必須問自己,到底有誰真的在乎?
當我們的小孩,每天看著這些在學校裡,再回頭看著所有的父執師長正看著他們在學校裡看著這些,你想,小孩學到了什麼?然而,我們的小孩並不止是「看著」,不止是看著「我們的看著」,而且,還不能「只是看著」:他們必須秉持著最純潔的心,出賣那一清二白的靈魂,而成為一個「同謀」,一個「共犯」,一個參與其中的「一份子」。當一個小孩被要求「作文一下」,當全班看著他當眾把公道與是非「作掉」,而沒有任何人抗議;你想,這些小孩將來會做出什麼事?
紐倫堡大審中的納粹黨人,每一個都說自己只是奉命行事;而我們的小孩,正在學校裡學習這個,而且,學得成績斐然!
然而,這還不是事情的全部:學校並不只是教小孩在應付督學的時候作弊,他們是全面性地,系統性地,用盡所有手段,教小孩不必追問理由,不必分辨真假,不必思考曲直,只可以「奉命行事」!並不只是在生活管理,行為準則上如此,而是在任一個科目的教學上都一樣:理科只教解題,文科只教背誦,體育美術音樂等等,乾脆只教學生坐好,或站好!所用的理由,如果想起來在某個時候還要講個理由的話,居然是:這都是為了你們的前途!
當然,也不見得都是「為了你們的前途」;對於「鞋子必須有七十五%是白色」的規定,景美女中的解釋竟然是「為了校友的回憶」。據說,「把自己的快樂建立在別人的痛苦上」非常殘忍;那麼,大言不慚地「把自己的年華建立在別人的青春上」,我們還能說什麼?如果數學老師同意這種邏輯,我就不信他能教證明題;如果國文老師相信這種說法,我就,我就主張送他回去考科舉。如果景女的老師都只對此苦笑而默不作聲,我就認為,應該給他們一場紐倫堡大審--這就是王浩宇正在桃園做的事情!
推動制度的改變,調整課程的方向,當然都是重要的;但與此同時,絕不應該放過學校裡那些見不得人的醜事。這些年來的教改,怎麼改怎麼錯,有很大一部份原因,是他們可以在教育現場胡作非為,抵死頑抗,然後再把產生這些「弊端」的責任推給改革者;社會大眾不明就裡,只會跟著起哄,而所有的政治人物,沒有一個敢像王浩宇那樣不去算計選票,結果就是,每一個改革方案到最後都成了山寨版!
環保人士常常喜歡說:我們只有一個地球;沒錯,對極了,那麼,讓我們不要忘記:從我小時候到現在,我們還只有一個王浩宇!
☛ 本文原載於《人本教育札記》第 322 期
☛ 圖片來源/Flickr Creative Commons
圖片作者/yamauch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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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是靈魂之窗作文 在 Re: [請益] 關於窗外這作文命題- 看板teaching - 批踢踢實業坊 的推薦與評價
您好 很感謝您給予的指教
最後我是給學生三級分到四級分
但是花了半節課跟全班學生一起討論
關於創意和傳統之間如何拿捏的問題
指導他們如何恰當的發揮創意
並且同時能夠得到高分
我肯定孩子有這樣的想法能提出靈魂之窗
但是憂心他的內文走向會不會變成離題
我並沒有否定孩子的創意 謝謝:)
我能理解您原文舉的例子
這的確是用不同的角度切入窗外
並且很有可能在聯考中得到高分
因為您由實景帶入虛情
去思考窗與人生的意義
是現在作文能拿高分的趨勢
被老師稱作邪道也太誇張了...
(我是說您的老師~不是說您:P)
其實重點是因為學生第一段就立刻說~
"我的眼睛是一扇窗~"
然後從頭到尾都是在講眼睛看到的東西
像是他上課跟同學的互動
打球啦~聊天啦~吃飯啦~這一類的東西
我覺得靈魂之窗的論點很棒
可惜內容完全都是與窗外無關
但您要說這是眼睛看到的東西
我也覺得似乎又很合理
所以才會想上來問問版友們的意見
其實 孩子們補作文
家長最基本的要求就是學測跟基測作文
閱卷老師的口味千百種
以一個創作者立場 我希望孩子有無限創意
但是我必須和孩子站在同一個角度
去思考如何拿捏創作的方向
畢竟我們不能否認現在的趨勢雖然越來越重視創意和新意
但仍有一些閱卷老師喜歡中規中矩的作文:)
我很感謝您給予的想法
說真的 若是窗外以您那樣的寫法
並不會得到低分呀!
這就是我們期望中看到的好文章
所以我無法理解您所謂的邪道是什麼意思@@
最後我想跟您說的是
我真的不是那種"拘泥於框架"或是"這類型"的改題老師
您由這樣推論我~並為我下了一個框架~
我心裡也是覺得不太好受呢:)
我只是覺得鼓勵孩子們有創意當然好
但還是必須要去衡量閱卷老師可能會有的想法
我本身也是個創作者 也是個作文老師
介於這兩者之間的身份 我當然私心前者多一點
但有時候還是要從大環境來思考
畢竟不是每個家長都希望孩子變成作家
有的家長只想要孩子能夠在學測跟基測拿到高分而已
(即使很現實 我們也只能盡力在這樣的想法中讓孩子愛上寫作:D)
謝謝您 孩子的立意很好 這樣的立意值得拿高分
他的取材跟內容不太恰當 所以我最後衡量以後給他中等分數
但是在全班學生面前特地提出這樣的創意想法
並且肯定他能夠在課程上立刻有與眾不同的思維
鼓勵全班一起思考如何從題目中求新求變~又能得到高分~
剛好藉由您這篇回文~讓關心的版友知道當初的後續發展~
這就是我最後選擇的處理方式~
感謝當初陪我一起討論好久的版友~
你們的想法對我而言都彌足珍貴~
我也藉此跟學生討論很久~
同一篇文章~不同的老師會有什麼切入點~
學生聽完以後都是很訝異也一臉恍然大悟的樣子~
(他們原以為寫作只會有一種標準高分~
或者是每個老師給的分數都會一模一樣~)
由此次小小的創意和傳統的激盪~
希望孩子能由更多面向去思考一個主題~
也希望我們能在基測或學測的作文高分訓練過程之中~
不扼殺任何一個可能成形的小作家:)
: 這是月初的文章......不過我今天才看到
: 剛好有點想法
: 我覺得的原PO太拘泥於框架之中了
: 以我來說如果以”窗外”為題
: 我會以”雖然上帝關上了這扇門,卻會開給你另一扇窗”作為窗的主敘述
: 開頭先以房間內看窗外的風景,對比封閉的房間還有窗外的景色
: 再來描寫其實人的困境就像一間密閉的房間
: 然後套入”雖然上帝關上了這扇門,卻會開給你另一扇窗”類似的話
: 說明我們不能只單獨看到困境內的侷限,應該放眼窗外,然後走出窗外
: 就像不能單單只觀賞窗外的風景,更要走入風景才有意義
: 大概會以這樣的描寫方法來寫這個題目
: (其實我會假造一個故事,把情境融入再敘述上面的東西,再做個感性的結論)
: 不過我的寫法被我的國文老師稱為邪道
: 遇到原PO這類型改題老師
: 能夠拿到普通的分數算是好運了
: 差點的就像你可能會給學生的二級分這樣
: 但是我覺得這是寫作文的一種突破方式
: 建議你就算給了他低級分
: 也要個別跟他討論這個問題
: 另外以最近幾年的大考作文趨勢來說
: 以原PO學生這種寫法,文筆再流暢點,內容再結合引用常規寫法對窗外的描述
: 並不是不能拿到高的分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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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From: 114.25.2.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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