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腦中小劇場 第9場 關於你還一知半解的躁鬱症】
男人出門前,依舊不太放心,於是再度打開房門,將床底下的工具箱打開,拿出鐵槌,藏在其他人找不到的地方。
阿東大概是世界上最懂躁鬱症的人。
在他腦中,有一本厚厚的躁鬱症開箱文,基本上就是他的自傳,但他不認為這是一件值得興奮的事。
阿東要出院了,院方認為他被治療得差不多了,不如早點投入社會,但他們其實也不太清楚該怎樣讓他投入社會,只是因為床位有限,要留給更需要的人。
接他出院的是個貨車司機,阿東上次見到這傢伙是在二十年前。那時的阿東,根本沒料到他們會再見面,而且還是在精神病院的大門。
父子相逢,以一種有點難堪的形式。
阿東跟爸爸回到住處,那是一間劏房,所謂劏房,就是一間套房像被切豬肉一樣切成三塊,每一塊大約兩坪。一張雙層床,兩步寬,可以通風的地方都吊上內衣褲,牆邊堆滿雜物,其中有兩箱是前女友退回來的衣物。阿東投入社會的第一步,就是踏進一個比病房更不自由的空間。乏善可陳的互動,尷尬的對視,於是他爸決定去買便當,臨走前,他環顧四周,確認那把鐵鎚已經藏在阿東找不到的地方。
沒錯,一般人都會認定躁鬱症患者是脾氣暴躁,有暴力傾向的滋事份子,因為字面浮現的就是這層意思。
每一餐,他爸都會戒慎恐懼地都盯著他服藥,社區護士也會定期來電追蹤病情,阿東沒有任何反抗,因為服了藥可以讓他平靜一些,但也會讓他變得十分嗜睡。阿東不太喜歡這種感覺,因為這樣只會讓他整天躺在床上,沒辦法面試,沒辦法參加好友的婚禮,更沒辦法去找前女友道歉。
於是他偷偷把藥吐進洗手台,這一個多月以來,他覺得自己的狀況好多了。他穿上西裝,裝備參加面試,那是一份他很有把握的工作,他住院前就是搞金融的,要不是為了照顧久病厭世的媽媽,他不會辭掉那份工作。對了,阿東的媽媽半年前在浴室失足過世,不幸的是阿東在場,而且還在發病狀態,但最後警方判定整起事件是樁意外,因此強制阿東住院治療。
面試時,他能感覺到對方不太友善,但阿東對自己很有信心,他才三十歲,他想證明自己還能做事,於是口沫橫飛地說著過往的豐功偉業。對方露出了一種他很熟悉的表情,那是他以前常在同事臉上看到的表情,他們總是敷衍似地點著頭,虛偽地笑,心裡卻只在意那三個字,「躁-鬱-症」。
躁鬱症,又稱雙極症,意指情緒的兩端。每當他聽到躁鬱症三個字,總會想起小時候玩的盪鞦韆,想起那來回擺盪的弧線。那時候,每個孩子都期待著從低處拔升的刺激,再承受由高處掉回原處的失落,一次又一次,感受著起降兩端之間的衝擊,那是一種不斷經歷「獲得」與「沒收」速度的過程。
對他來說,發病也是一種不斷經歷「獲得」與「沒收」的過程。只不過,不斷獲得而又被沒收的,是一個人的能量。
就像現在這個面試的場合,他行雲流水地回擊每一球,感覺自己似乎正要慢慢盪到高處,舉手投足都充滿了能量。因此,他變得很有自信,好像每件事情都能做得風生水起,他不想浪費時間,滿腦子都是不斷湧出來的計畫,但不需要排定執行的順序,因為可以同時進行。只是當他連珠炮似地把那些想法說出來時,旁人都是一臉茫然,沒關係,那是大家跟不上他的腳步。由於精力旺盛,他已經不太需要睡眠,整星期不睡都沒關係,就像年輕時練團一樣,這種能量是老天給的禮物,他不能浪費。
可惜的是,躁鬱症最大的破綻,就是常常高估自己的能量,誤判了自己的能耐。
因為沒有適當的睡眠,體能會逐漸流失,判斷失去準繩,於是他開始做出一些不合常理的舉動,譬如熱情地找陌生人攀談,企圖大量購物,甚至衝進超商直接把巧克力棒拆開,一根又一根地狂啃。於是周遭的人對他露出防範的姿態,甚至把他的窘樣上傳網路取悅世人,但其實他不一定會傷人,這是一般人對躁鬱症的刻板印象,事實上,他們更容易在無意間傷害自己的身體。
沒多久,他會發現自己根本沒做好任何一件事,因為沒辦法好好運用這股能量,他接連搞砸了面試、朋友的婚禮,就連女友對他的諒解,都只是自己一廂情願的想像,整個世界都在害怕他的失控。因此他又從高處慢慢盪回低點,那股能量似乎再度被沒收,這個世界又變得不太歡迎他了,整個人變得比剛出院時還要低落。
從「躁狂」掉進憂鬱,「憂鬱」回復平靜,「平靜」後又攀向躁狂,三種狀態,幾個月循環一次,規律得像流水線的作業。然而每一次循環,都只是在重新設定自己的能量,重建破裂的人際關係,什麼也改變不了,這就是躁鬱症患者的日常。但在其他人眼中,這幾個月的日常,也只是他自傳中的其中幾頁。
阿東他爸一籌莫展,只好參加家屬團體,希望能得到一點幫助,但他得到的全都是比他們家更悲慘的故事,而這樣似乎能讓他感覺好過一點。阿東一整天都窩在床上,因為走出去也不會有人迎接他,他回想起當初照顧媽媽的那段時間,那段被爸爸遺棄的時間,他就覺得難過。阿東這一輩子都在跟體內的能量拔河,一輩子都在經歷這種循環所帶來的折磨,當他工作做出一點成績時,媽媽只會拿他跟避逃美國的弟弟比較,當他丟掉一份工作時,媽媽只會嫌他沒用,但就算是這樣,他也不願意把媽媽送進養老院,於是阿東漸漸回想起來,媽媽在浴室跌倒的那一天,究竟發生了甚麼事?
一念無明,今年上旬最好的華語片。長久以來,華語片始終缺乏以躁鬱症患者為主體的戲劇作品,近幾年演得最入木三分的,應該是美劇反恐危機(Homeland)的女主角克萊兒•丹妮絲(Claire Danes)。這回余文樂也不遑多讓,將兩種極端的情緒狀態切換得細膩而傳神,除了演員本身的投入,編劇也該記上一功,因為她翔實地蒐集了背景資料與醫療訊息(編導是一對超有才的情侶檔)。劇情本身絕不枯燥,日常衝突一件接一件,安排合理,為阿東幾度情緒切換的轉折埋下伏筆。當中又穿插阿東媽媽生前的情節,時空來回交錯,媽媽的死因則留待片末揭曉,增加懸念。
身為一個從事相關行業的觀眾,只能說這劇本簡直栩栩如生地描出躁鬱症案主的模樣,若有興趣,想徹底了解躁鬱患者完整的發病歷程,看這部片就夠了。最值得讚許的是,編導不去撻伐任何一個角色,每個人都有各自的立場,各自的顧忌與擔憂,面對精神患者,他們的困境其來有自,沒有誰懷有純粹的惡意。
透過本片,躁鬱症以一種受到尊重的方式,被觀眾所認識,如果可以,更應該被大眾所認識。
「我不是要你們幫忙,只希望你們不要落井下石」,這是阿東他爸非常重要的一句台詞,畢竟躁鬱症的家屬們,可以算是與精神疾患過招時,最苦難的一個群體。如何與躁鬱症的案主相處,如何敏感地覺察他們的任何不對勁,如何減少這些苦難的衍生,在不久的將來,小劇場會再回到這個話題,我們下周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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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算是精神病也沒關係演員」的推薦目錄:
就算是精神病也沒關係演員 在 青蛙小姐的韓國抓馬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青蛙小姐說:
我非常喜歡這齣劇
題材特別
演員卡司很吸引我
也帶出韓國的一些社會現象
韓國是個傳統保守但又充斥時尚流行高度外表炫麗的國家
倫理道德觀念的包袱很重
其實有著大量的矛盾在其中
我就真實認識兩個韓國朋友因為壓力過大而選擇自殺離開這個世界
我想這齣戲真的很棒
帶出了一些問題
也正面的鼓勵需要幫助時
要不害羞的說出來
我覺得很好。
【《沒關係,是愛情啊》:談韓國的精神病社會問題】— 鍾樂偉
近日在韓國熱播的電視劇《沒關係,是愛情啊》,當中的最大賣點當然是劇中多位角色集合起來的有趣化學作用:趙寅成、孔曉振、成東日、李光洙。有的演情深角色經驗豐富、有的是搞笑能手,各位都是獨當一面擁有性格的戲劇人,能夠聚起來拍劇,單看組合已很吸引。但更值得各韓劇迷留意的,就如導演金圭泰在訪問中說到:「這是一套在韓國需要存在的劇集」。
為什麼這是一套需要在韓國存在的劇集?這是與《沒關係,是愛情啊》中談論的社會議題有關。這套劇集,是以心理醫學為題材,以人氣推理小說作家張載烈(趙寅成飾演)與精神科醫生池海秀(孔曉振飾演)之間的相處與相愛,探討背負著精神病與創傷的人如何克服心理阻礙,也是韓國國內首部關於精神科醫學的電視劇。
故事中飾演女主角的孔曉振,原來曾經在上月拍攝劇集下班後,回家時遇上三車連環相撞意外後受傷。皮外傷事少,更大問題是她後來變得無法安睡,而且對於坐車產生恐懼,幸好及時就醫,找心理醫生治療問題後痊癒。孔曉振或許是勇敢的少數,不少韓國演藝圈中人雖然知道自己因工作或家庭壓力,產生了精神健康問題,但很多也是礙於公眾人物等社會歧視,放棄治療,最終因壓力所逼而自尋短結。不單只是藝人,早陣子韓國軍隊發生的軍人因精神壓力殺死同伴事件,已可見出精神健康問題對韓國當下社會來說,已是一大潛藏危機。
韓國精神壓力問題現況
工作過量、工作壓力過大、過度焦慮、高離婚率、學生讀書與考試壓力大、高自殺率、過度飲酒 … 這都是當下韓國社會面對的嚴峻問題。問題的起源,先是傳統社會結構,自80年代韓國經濟起飛以後,不少社會價值慢慢被瓦解。90年代韓國追趕著全球化步伐,資本主義的生活方式與物質需求,使不少韓國人成為拜金與拜物的追隨者,再加上新自由主義經濟結構下,人與人因為工作壓力與社會競爭越趨白熱化,卻欠缺應有的空間與時間處理心靈上的需要,或是關心身邊的家人與朋友,久而久之導致韓國社會此籠罩著一股只會令人情緒低落的低氣壓。
在韓國社會裡,現在每一天,平均就有50人選擇自殺來了結生命,當中不乏是公眾人物,如藝人、政治人物與商界人士。他們當中,近80%的自殺原因都是與心理與精神壓力有關。
然而,大部份面對著精神壓力的韓國國民,都不會選擇主動求醫,現在每100位被診斷出患有精神健康問題的病人,只有15%曾經向精神科醫生求助,這與韓國文化中,還是對以較西方精神健康病學來處理心理與精神壓力,仍處於保守狀態有關,有些人對精神健康有問題的患者,更會視為與犯人同樣的負面人物,予以歧視。
一直以來,韓國人也於一種奇異的社會風氣下受到壓抑,就是社會不接受,有人把自己的私人問題在公開場合交代,尤其關於自己患病的事,多不會主動跟其他人聊起,他們多被告知要以個人力量把它克服。因為他們認為,如果到醫院找精神科醫生求醫時,會被別人歧視是有問題的人,就是這份恐懼,一般人也比較被動,不會選擇去找精神科醫生求助。
而且,在傳統儒家社思想的影響下,忍耐與克己便成為韓國社會的主流價值,因而個人在這個極重視群體團結的社會中,價值一直不高。為了顧存大局與不想丟家人的面子,患有心理與精神健康問題的家人,一般都不情願與朋友傾訴。
所以,面對精神壓力時,有些會選擇以運動減壓;有些會選擇借酒消愁,慢慢變成酗酒;有些則選擇沉迷在互聯網上,找傾訴對象。在韓國裡,昔日曾經廣受大眾歡迎的民間宗教 - 「巫教」(Shamanism),近年有再次隨著精神壓力在整體社會彌漫下,有復興跡象,迄今為止,韓國有30萬巫教報信徒。
巫教在韓國傳統社會時深受民眾信賴,他們認為在神祠,巫師會在人神之間建成為橋樑,把神的旨意帶給平民,也將人的願望上奏天神,並負責許多精靈受福或消災的工作。因而,不少迷信的信眾相信,要多依靠巫師,透過崇拜動物、怪岩、奇樹等存有精靈之物,來趨吉避凶。時至今日,不少在時運上不如意的人,都會選擇找巫師求助,有時他們要在走在刀片上,有時他們會跟依附著榭精靈的老樹對話,都是希望在他們精神與心理壓力中找到出路。
趨吉避凶可能算是迷信,不能盡信,但就算是他們願意向精神科醫生求助,也不代表他們會到正規醫院。因為一般韓國患有精神與心理健康問題的病人,雖知道要付上高昂的醫療費用,但他們也多只會到一些私人醫務所找醫生,因為所有曾經向醫院精神科醫生確診患有精神健康問題的人,都會在他們的病歷紀錄中寫上「F」作標記。不少病人因為不願意被標籤,影響形象,更因為擔心有些保險公司會以此來增加保費,所以大多不會到醫院向受醫療津貼補助的精神科醫生求診,因而導致諱疾忌醫的精神病人越來越多。
而且,不少韓國人對這種從西方傳入的心理治療精神健康方式還是抱有保留,質疑為什麼我們要給錢別人跟自己聊天,而且花費也不便宜。因而,至今為止,在韓國裡,患上精神病的人,仍是備受歧視。
西方精神醫學在韓國的歷史
雖然至今,韓國人對以西方精神醫學來治療心理壓力問題仍不屬社會主流,但其實早於20世紀初時,韓國人已有接觸西方精神醫學的經驗,甚至有傳說指更早於1645年昭顯世子時,韓國其實有開始研究來自西方的神經系統醫學。但無論如何,於1899年起,當時的大韓醫院早有把精神問題列入醫學課程中,更於日本殖民朝鮮半島初期,在「朝鮮總督府醫院」建立精神治療科,也建造了一間可以隔離35位精神病人的治療所。所以,對於韓國在精神醫學現代化的發展,其實日本在朝鮮半島的殖民地期間也帶來極大貢獻。
當時,不少行為異常的,如偷竊、打鬥、貪污舞弊、恐嚇他人與跟他人私奔,都被醫生列為有精神問題。這些界定,都是來自一批從日本移居來到朝鮮半島的精神科醫生,在西方 (特別是德國) 受西方精神醫學教育後,來到朝鮮半島為韓國人開拓此方面的發展,當中尤以日本精神病學神經科專家吳秀三與森田正馬最具代表性。
縱然在日治時期,韓國的精神醫學現代化獲得高速發展的機遇,但原來這些設施都只是服務在朝鮮半島生活的日本人,一般韓國人未能受惠。而且,在「朝鮮總督府醫院」的精神治療科裡,也絕少聘用韓國人作為醫生與員工。因此,有見及此,當時在另一所擁有精神科部門的醫院「廣惠院」,一名叫Charles McLaren的澳洲藉精神病醫師,決定訓練一批韓國人成為精神病學醫生,並在朝鮮半島推動,有別於日本的較人性化的精神治療學革命。
就在Charles McLaren悉心訓練下,李鍾哲成為韓國首位全職精神病學神經科醫生,但由於他於1945年離世,而且另一位精神病學醫生沈浩燮也於同時期轉至內科,另外後來爆發的太平洋戰爭,也迫使Charles McLaren 因逃避戰火回到澳洲,韓國的西方精神醫學發展也被迫中止。所以,於1945年前後,韓國整體只剩下13位精神病學醫生。
日本投降後,韓國取得國家獨立,但資源緊縮下精神病學也要暫時放輕發展步伐,一切直至1950-53年爆發的韓國,卻為韓國精神病學發展帶來新憧憬。當時,因為美軍的參與,不少韓國精神科醫生獲得與美軍軍營中心理醫生合作的機會,而且後來有一批醫生更被送至美國留學。他們回國後,便成為戰後韓國精神病學發展的中堅動力。
60-70年代起,韓國跟隨西方精神病學的趨勢,推動發展臨床心理分析精神病學,更透過數據統計,開設研究自殺心理的學術中心,協助韓國精神病學的進步。踏入80年代,因為一套在KBS電視台播放有關精神病患者紀錄片的影響,踢爆了精神病庇護中心,幫助克服精神病的不足,誘使了韓國政府下定決心,把庇護中心轉型為精神病療養院,更也於1986年在國會通過了《精神健康法》,希望改善治療精神病人的醫療條件。
可是,自90年代起,韓國經濟步入更進一步的私營化,政府把新修訂的《新精神健康法》定位為要減省健康與福祉部的開支,不少病人因而要自己負擔更昂貴的醫療費。但另一方面,此新法也提出了社會心理服康計劃,透過以社區為本,回歸以地區資源,建立更貼近民眾需要的精神病協助中心,把精神病學的社會參與層面制度化。
時至近年,為了給予精神病一個較正面的形象,韓國精神科協會也把它們的名字,從「精神科」改為「精神健康醫學科」,用意降低社會對精神病與病人的不要得歧視。當然,雖然今天韓國已經擁有超過200多間精神病協助中心,但眼見不少精神病患者依舊提心吊膽地到醫院找醫生求助,有些更會諱疾忌醫,使韓國因精神壓力而自殺的人數與日俱增,便知道要扭轉現今韓國精神病問題,仍有很長的路要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