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詭話連篇】004
伍爺用手推車載著一車一車的金橋銀橋、正龍牌、沐浴亭、白幡、明器、妹娣、花園洋房等等到來，這些紙紮品的比例之龐大、手工之精巧，讓殯儀館裡的員工都嘖嘖稱奇，但伍爺臉上並無半點喜色，他雙眼滿佈紅筋，想來是這些時日太過專注勞累之故。
伍爺和黎明忙個不停，我對這些喪葬之事所知不多，只能在旁邊乾瞪眼，看著他們打點妥當。
我看時晨未到，便想先行上個廁所。
我昨晚一夜無眠，腳步輕浮，站在洗手間的盥洗盤前，低頭用手掬著冷水洗面，忽然聽得一把聲音在背後說：「小姐呀⋯⋯」
我抬頭，不見有人，因所有廁格都裝上彈簧門，也不知那人躲在哪一格中發出聲音。
「小姐，小姐⋯⋯」那聲音又再響起。
我扯下兩張抹手紙來擦臉，向那排廁格走去：「叫我呀？」
「係呀⋯⋯」那聲音幽幽浮浮的，「幫幫我吖⋯⋯」
「係咪冇廁紙呀？」我一步一步走近，「你喺邊格呀？」
「第四格⋯⋯」
我從最靠近門的那格開始數，一，二，三，四。是這格了。
我正想把手中的紙巾遞給她，怎料一腳踏在一灘積水上不慎滑倒，整個人呈大字型地攤在地上，抬頭正好看到門的下縫，竟看到一雙佈滿淡藍血管的赤足，膚色猶如塗上了一層油漆般灰白乾裂，合併著站在廁格的階磚地上，我正愣眼間，那雙腳開始移動，腳上的皮膚竟如龜裂的土塊般一片一片地剝落，流出鮮紅的血，還有些蛆蟲在裡面蠕動著探出頭來⋯⋯我嚇得心臟也快要從嘴巴裡吐出來，也顧不得身體的痛，連忙從地上爬起往門外衝，迎面卻撞上了一個身影。
黎明捉著我的肩：「喂！搞咩呀你？」
我驚魂未定，張口結舌地喘著氣。
「瀨嘢呀？」他拉起我的手，帶我走回燈火通明的廳堂。
我把剛才的情形說了一遍，黎明聽罷便說：「所以我叫你換過對鞋啦。開講都有話『入屋叫人，入廟拜神』，有啲規矩真係要守架。初入陰間嘅人其實係赤足嘅，即係你入人哋屋企都要除鞋啦下話？日本人就最深明此道喇！所以你見啲日本人自殺之前，無論係切腹定跳樓呀咁，佢哋都會除咗對鞋整整齊齊咁擺喺側邊。」
「咁即係點呀⋯⋯」聽著他連珠炮發地說著這些事，我有點失去焦點，跟不上他的思路。
「即係呢，啲初哥鬼魂通常都係赤腳嘅，所以佢哋咪會對鞋特別有興趣囉！尤其是新鞋未沾上人氣，佢哋就更容易依附喺上面。仲有一說就係千祈唔好著高踭鞋嚟，因為行起路上嚟寧舍大聲，唔好話鬼啦，係人都會望多兩眼啦！而殯儀館又係有最多初哥鬼魂嘅地方，所以先會有唔好著新鞋嘅傳統，所以話呢，每個傳統流傳落嚟都有佢嘅意思，好多時只係想保護我哋。」
我望著腳上那雙白布鞋，緊緊抿著嘴唇。
「唉，怕咗你喇。」黎明把一塊玉珮從頸上摘下，然後放在我手上，「呢嚿玉係我大伯畀我保平安嘅，你袋住佢先，遲啲再畀返我啦。」
「多⋯⋯多謝。」我握著那塊翠綠通透的玉珮，還能感受到黎明的體溫。
到了舉殯的時分，我和伍爺跪在地上，對到來的賓客謝禮。雖然我們在香港並無近親，但父親生前對人極和善，所以街坊來了不少，一個接一個地向父親鞠躬。
伍爺紅著眼眶對我說：「人哋成日話，要知一個人好唔好，睇佢去咗之後有幾多人嚟見佢最後一面就知。」
於是我的淚水又一串一串地滾了下來，那些打齋誦經之聲，在我聽來便恍恍惚惚，仿似喃喃夢囈。
葬禮的儀式繁瑣，先是破地獄，堂內燈光昏暗，四個喃嘸師傅圍著火堆不住地轉圈，為首者揮動桃木劍，把地上的火球挑起舞動，各人步法一致，火球灼灼，看得我心頭一緊，眼睛卻不敢移開。
待堂內燈光重開，便到了過金銀橋及擔幡買水的儀式，兩座由伍爺所紮的紙橋上各有一個紙紮公仔，金橋上書「西方接引」，而銀橋則寫上「極樂世界」，伍爺在旁說道：「啱啱破地獄，係借助神光照地獄，引領亡靈早日輪迴，而過橋就係好似橋上嗰八個字所講咁，希望先人喺子孫嘅攙扶下，通過金橋銀橋，到達西方極樂世界，所以一陣你負責扶住個靈位過橋啦知道嗎？」
「阿爸生前做咁多好事，點解會落地獄？」我語帶委屈地說。
「傻女，人非聖賢，每個人喺世上一定受貪、嗔、痴影響，難免會做錯事，呢啲儀式唔止係對先人嘅一個祝福，亦都係你同我對你阿爸最後嘅一點心意，你明白嗎？」
我點點頭，跟著伍爺的指示，在喃嘸先生的誦經聲中，把靈位由金橋的一端，一步一步地移到另一端，然後在銀橋上重複走一遍，然後隨著喃嘸先生，執著白幡長燈籠，繞著金銀橋轉了一圈又一圈，在我把一枚硬幣投入水桶後，伍爺體貼地問：「而家要用毛巾濕水幫你阿爸抹一下，意思就係潔淨亡靈。如果你唔想做，就由伍爺做。」
我咬一咬牙，把毛巾交給伍爺。
然後我們把所有的紙紮用品悉數逐一燒掉，每一個步驟我都全心全意去做，只希望那些鬼差不要待薄了父親才好。
儀式完結， 伍爺早已累壞了，我著黎明先帶他進內堂休息，我獨自待在靈堂。
黎明上前對我說：「嗱，你記住唔好同人講多謝，亦唔好送人走呀。」
「點解？」
「細路女真係唔識世界，因為呢啲事始終唔係吉事，所以千祈唔好講再見，冇人想喺度再見，所以你都唔好送客喇，人哋同你講『節哀』，你講『有心』就得。」
此時一個駝背老婦蹣跚而來，我認得，那是九嬸。
要認真說起和九嬸血緣來，也要花上好些時間，反正就是我祖父輩的遠房親戚，如今九嬸少說也有九十歲高齡了，可是她看上去只有六十多，雖然一頭銀髮，但身體尚算健壯。
九嬸纏過足，又放大過，可一雙腳已經變型，走起路來一拐一拐的模樣，女兒家最忌有殘障，所以九嬸一直未婚。不過據父親所說，九嬸未婚的原因，也許不只是那雙奇形怪狀的腳，而是因為她懂得通靈，也就是說，九嬸可以和死去的人接觸。
我看九嬸步伐遲緩，便連忙上前攙扶。
「阿冰，九嬸嚟遲咗。」
九嬸的國語口音極重，我小時候根本完全聽不懂她說甚麼，可是不知何故，卻特別喜歡與她親近，每回她來探望我和父親，我都纏著她不願離半步。如今聽她這麼一說，我就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般忍不住哭起上來。
「九嬸，你可唔可以幫我請阿爸上嚟？」
九嬸只是愛憐地撫我的頭，不發一言。
「我以為我會見到阿爸，我仲有好多嘢未同佢講，點解佢唔返嚟見我嘅？佢係咪嬲我呀⋯⋯」我泣不成聲。
「阿冰，你聽我講，生死有命，與人無尤。」九嬸說時用力握了一下我的手。
「唔係，阿爸一定係怪我先唔肯返嚟見我⋯⋯」我哭得更厲害了。
九嬸拉著我的手，一步一步走到堂前的椅子上坐下。
「阿冰，本來呢啲嘢，我都唔想同人講，但我知你咁責怪自己嘅原因，所以我一定要話你知。」
「你知道？」
九嬸柔和地望進我的眼內，緩慢而堅定地點頭。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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