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菊池市區,已是黃昏時刻。溫泉旅館林立的小鎮吹著淡淡的風,彷彿沉浸在金箔溶液裡。提著行李進旅館,房內的和室拉門朝著落地窗的方向開,窗外是一棵巨大且茂密的老樹,枝幹長滿了綠絨絨的細密植物,樹冠幾乎與我們七樓的房間同高。實在太迷人了,有一種其實住著樹屋的錯覺。我轉頭去看牆上的鐘。菊池的時間,是不是還停留在昭和年間啊?
決定趕在天黑前出去走走。行前沒做功課,對菊池完全陌生。翻過旅館地圖,草草決定就去菊池神社了。神社在旅館後方的丘陵高地上,有好長一段上坡路,四處都是地方景點與紀念造物:詩人和小說家的文字碑、作曲家的歌碑、西南戰爭陣亡將士的墓地、櫻花林、展望台,諸如此類,間雜在尋常人家和溫泉民宿當中,不起眼,不聲張,也不避諱。
是這樣充滿故事的日常生活啊。我邊走邊想。上山途經的每個路口,皆有標誌紛紛指向不同的景點,而每個景點,又各自從所在之處,遙遙回望山下我剛剛離開的小鎮市區。一切顯得平凡而長情。山下的房屋、道路、草坪公園、時令作物,那些最靠近生活的物件,此時彷彿汲滿了整日整季整年的日照和熱望,流瀉出曖曖之光。丘陵下方的學校操場一角,兩個小男孩踢球踢累了,並肩坐在放倒的球門上,黃金右腳晃呀晃的,距離太遠,看不清表情,但迎著黃昏之光,談的,應該是青春煩惱或夢想之類的話題吧。
我誰也不認得。那些歷史名人或尋常居民。只是默默有些羨慕。他們有話想說,著手去做,旁人認真記得了,再誠懇轉述。就是有點羨慕而已。或許還有一點洩氣吧?往往是這樣,走過這裡那裡,異地仍是異地,往心裡去的,多是本來就相信或擁有或遺憾的事情。例外是極少發生的。只有極少時刻,會在流金一般的浮光掠影裡,突然發生某一件事,打動我,提醒我,像是辨識出某個符號,某種特質,或一個少見但好看的字。
貓咪就這樣出現了。當我從神社走出來,穿過民宿、墓地,迎著寬闊的高地風景正準備繞路下山、走入櫻花林間的步道時,聽見了貓的叫聲。我試圖回應,那聲音稍停,可能有些遲疑,又再叫了起來。就在這個時候,另一個方向的樹叢旁,走出了一隻乾淨的白貓。
不信任和猶豫只是非常短暫的事情。我蹲下來伸出手,貓便靠過來,先是聞了聞,耳朵動一動抬頭注視著我,接著就挨上來了。我放下地圖,細心摸摸牠的頭,肩胛,臉和下巴,希望能讓牠覺得溫暖和被愛。我想牠是感受到了,看看我又看看地圖,認真的以全身的力氣和重量回報,摸到哪裡牠重心便往哪靠。我拿出相機拍牠,牠也就轉過臉來,呼嚕呼嚕看著鏡頭。真覺得不行天色在暗了,站起來剛想走,牠又小狗一樣蹦跳著領在前頭往山下跑去,但也就十步二十步,幾公尺之遙坐下或趴下,打起滾或伸起了懶腰……
如此重複好幾次,櫻花林間的黃昏路總走不完,下山變成一件非常漫長的事。是語言不通的關係嗎?可是牠確實能感覺到那些我還沒轉換為語言的心思。牠預知我想說的話、想做的事嗎?或者牠只是用全部的了解,參與了、甚至改變了我的情緒和意志?
靈感一樣的白貓,跟著我走下陌生、過分孤單安靜的櫻花林小路。我模仿貓叫、或者以語言模擬我的快樂和可惜,想告訴牠,可惜是這個時候在這裡相遇。但貓咪好像並不期待更多了,或許有一點期待吃的吧?但似乎更期待的是親暱、真心對待、一起玩耍的感覺。貓咪生活的尺度大概不是時間吧?貓以喜好與直覺認識世界。貓是可以跳來跳去的,隨時可以。貓能同時專注而且分心。我看著白貓,細細摸牠時這樣想。但為什麼我們就是不行呢?
離開白貓,天黑前回到旅館,用完晚餐,房裡開了小燈寫字。即使是這時,在我、我的文字、以及寫作時的我當中,我仍能感覺到白貓的蹤跡,啣著字彙和句子走動跑跳,出入房內窗外,榻榻米上,美麗的大樹枝枒間,或我的胸口裡。難以控制,無法理解,但也因而真正自由。
其實我不那麼想念那隻白貓,但是我想念遇見貓咪時的自己。當然也或許只是此時如此而已。旅途中意外出現的白貓,牠的觸感和叫聲,牠的心,關於牠的無聊有趣的小事,好像成了我另一趟剛剛開始的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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