染色體基因檢查後,我知道自己懷了女兒,秦先生非常高興,他總說在他腦海裏最幸福的畫面,是愛他的兩個女人在片場等他,收工後他一左一右的牽手回家。秦先生是個有個性的獨子,他說希望這個女兒可以柔和他的人生。
孕期穩定後,秦先生也忙碌了起來,在終於感覺到胎動的那個夜晚,我跟他說,等你回來摸肚子喔。讓他經歷胎動的感受是我的願望,能真的實現,除了感激還是感激。
更讓我感恩的是,在擁有寶寶後接到無數的祝福,也讓我相信她是一個帶著愛的能量而來的孩子,才能在腹中就傳遞希望給世界。
14年前懷小王子時,我總是在笑,天天都是滿溢的幸福感。我能感覺小王子和我深深的鏈結,我常讀書誦經給他聽,感覺我們是緊緊相連的一體,我知道小王子是來報恩的,他會照顧媽媽。
這次懷孕也一樣,總想和寶寶說話,但常常被許多事帶走,終於有一晚,我靜下心來,卻只感到一片滯礙,心輪像堵住了一片灰濛。
我找不到和寶寶的鏈結。
我知道她在我身體裏,卻無法進入我們深層的能量場裏。
不是說什麼我愛你,你要乖、要健康,而是和小王子一樣,我想對她描述世界,描述父母的過往,但心裏卻異常空蕩,所有的語言都沒有去向。
一如過往,每次困惑,我就走到壇呈前敬香祈求上天指引,我問為什麼這麼奇異的恩典,我卻找不到她,我想和她說話,卻沒有懷兒子時一樣的美好感應,但我愛她啊!
然後內在忽然升起一種非常深層的悲傷,在靜默中我聽到腦子裏有無數人的聲音,喧嘩煽動,時間退到我懷小王子的初期。
那時總有聲音說,必須生男孩,男孩才好!妳的肚皮可要爭氣!世代單傳的家庭女人必須生男孩才有地位,才會被尊重,要不然你什麼也不是。也總聽到朋友之間,某某某生了女的還是要被逼著再追男的,只有男孩才能繼承姓氏與家業。
那時為了生男孩我天天喝不敢喝的鹿茸湯、把脈針灸吃中藥、到廟裡求註生娘娘讓我懷兒子。在那個年代,沒有人告訴我們生男生女是由男性的基因決定,我和我母親一樣,認為生不出男孩是我的責任,即使知道懷了小王子,不到極度肯定時誰也不敢說性別,最可悲的是我同樣來自重男輕女的家庭,卻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也陷入一樣的境地,而且是我自己綁架了自己。
一直以為自己內在的一切都已經療癒,一直以為人生再無可修行。
我跟上天說請你給我勇氣,我願意往更深層的內在走去。
我看見幼年的自己,第一次初潮來時沒人教,夜裡看見被褥上的血痕,我以為自己生病要死了。
是學校的輔導老師告訴我,這叫月事,是女人病。
明明是為孕育生命的自然儲備,為什麼卻被稱為病?我是有病的,我以為,女孩是有病的。
從童年聽見母親說爸爸是軍人,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一直覺得自己是錯誤。前半生的療癒都在原生家庭,而後到自己懷孕,更應該跳脫這種家庭業力輪迴,我卻只想要男孩。
一瞬間我知道我從來沒有打從心底認可自己的性別,如果我以自己為榮,我不需要一次次的說自己是家裡的幼女卻也是長子,好像長子才有底氣。我也不需要說自己是女漢子,好像有漢子這樣的標籤,我就更有立足點,如果我真的覺得女兒和兒子一樣好,我不會為第一胎就是生兒子感到自得驕傲,為了證明自己比兒子強,我拼了整個青春期,但當我遇到了同樣的外在聲音時,我卻依然如我母親,卑微恐懼。
在這個不斷被灌輸男孩才是香火傳承的文化與社會裏,我愛自己卻又排斥自己,聽見母親說生下我是女兒,父親才會離去,我像被印上拆散父母的印記,在青春期一直如獸般的啃噬自己。聽見有人說生女兒就是操心遭罪,我的腦子裡被種下疑慮的種子悄悄地隱藏在無意識裡。
那些未清理的碎片殘餘,卻在懷有女兒時一點點浮起。
夜已經非常深,我在懷孕後第一次因悲傷落淚。我對上天說,我害怕女兒像我青春期的敏感陰暗,我害怕她像我與母親一樣疏離。我害怕她會像我的執拗,需要在這看似文明卻依然倒退的社會裏,拼命證明自己是女兒身男人心,我害怕她像我莫名背的上傳承的壓力。
屋裏安安靜靜,屋外在落雨,我聽見自己哭泣的聲音。
然後那個聲音升起,從沒有遺棄過我,那個大能的聲音說,能勇敢承認自己害怕,不是很好嗎?這世界上的每個孩子,都能帶領父母更接近自己,有時是以正面的方式,有時是負面的考驗,但無論正負面,都是父母追溯自己生命,反思的時刻。
再愛父母的孩子,都有可能以自己過往的經驗、認知去影響孩子,你所知的,也有可能是她所知的,只有懂得害怕謙卑於生命之前的父母,才能孕育出強大的孩子。
就是妳的那句話啊,勇敢不是不怕,而是怕還要前行。
不知道時間過去多久,不是感覺自己對女兒深深的愛,而是女兒對我的愛以非常非常溫柔的能量包圍了我,而我則哭的像個孩子,感覺那分愛那麼深沉,她花了好多好多時間才教會了我臣服恐懼。在近天明時,我深深地給壇呈上的眾神磕頭,然後跟寶貝說,謝謝妳。
雖然我曾問秦先生,生了女兒,她嫁人後生的孩子就不是姓秦,你能接受嗎?太想要女兒的他,彷彿從沒想過這麼實際的問題,然後他非常放鬆的說,血脈比姓氏珍貴,這世界上多的是姓秦的,但孩子身上遺傳著我們的基因,這是任何姓氏都無法代替的。
秦先生讓我知道,孩子的性別優缺觀念是來自父權文化,但血緣的聯繫卻是生命本質。
如果說小王子是太陽,我懷他後沒有一天不在微笑,沒有一天不感覺愛的滿溢,那麼女兒就是月亮,清冷溫柔的讓我走進女性的自己,擁抱自己一直深藏的意識,我曾說小王子帶我走了一遍失去的青春期,而女兒雖然還在肚子裡,卻已帶我穿越自己最終的陰暗,不再向外投射,與父母、愛情、物質都無關,那是我的自我(ego)與頭腦(Mind)所創造的無明,我終於從責難這世界給予我的不公,走向內觀自己給予自己的恐懼。
我們都該對自己負責,這世界也許創造情景,但我們都有責任與能力跳脫重複的桎梏。
這兩個孩子,一個照亮了我的光明白晝,一個讓我勇敢擁抱自己的黑夜,小王子的存在充滿療癒的溫暖,小女兒的來到則清醒而安寧。
今天是母親節,我一直想以最大的誠實寫下這段剖開自己的文字,身為公眾人物,我知道誠實會帶來的誤讀,但我依然必須坦誠,那也許正是生命給我最好的禮物。
而愛我的你們,我知道我們都在努力成為最好的父母,也以我們的所知的最大程度在寵愛孩子,但只有我們在生命之前低頭,才有可能跳出自己曾有的家庭模式,不再創造和自己一模一樣的孩子。
只有我們願意謙卑的與他們一起成長,勇敢重生自己,擁抱自己內心曾經缺愛的小孩,才有可能窺見上天賦予我們孕育生命的偉大。
母親節快樂,我的太陽與月光,我的陰與陽,我的黑暗與光明,我最美好的兩個孩子,媽媽愛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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