記「手足」-香港的抗爭者
鄧小樺
「手足」,在2019年的香港抗爭運動,抗爭者就是這樣互相稱呼的。這是一個十分重要的詞語,在慣常蒙面,互不相識,即使以性命相護亦可能不通姓名的狀況下,「手足」這個聽來有古風、平常不見得十分流行的稱謂,竟可讓示威者能瞬間拉近距離,建立著一種共同體的信任。
開始時是怎樣的呢,七月二十一日在上環,我見到上一代的學運領袖L走近行動者群中磋商,他本是政治明星,但這一代的示威者反而對他產生質疑;本來生性孤傲的L說了一句:「師兄你不用那麼毛躁——」這麼一叫師兄,對方的火氣就下了不少,我頓覺L已成長了。
另有一次是立法會議員鄺俊宇(他同時是個暢銷愛情書作家)在立法會一帶,四處向散落並佔領狀態的數千示威群眾演說,他非常專業每次演講都一模一樣,開口就是「手足,我可不可以叫大家手足?」群眾便歡呼拍掌,因為他之前多次與示威者一起面對催淚彈,他可以使用這個稱呼。那天他叫大家要守護身邊的人,不受傷不流血不被捕,一起來一起走。群眾高聲和應。在我心目中,那是一個「手足」的定義性場景。
「手足」本以身體手腳之不可分離,借喻同胞兄弟之情;以前香港中學文學科要讀的,唐代李華〈弔古戰場文〉:「誰無兄弟?如手如足。」又如《三國演義》十五回:「古人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這句太出名了。再以兄弟姊妹的同胞之情,轉向比喻同伴、同袍之情的正面義,倒好像是粵語口語及近代文本所獨有,在古書中例證不多——有時是作「黨羽、爪牙」的負面義。
不過我們面對的「又唔做嘢,又唔讀書」(又不做事,又不讀書)的香港黑警,可能沒有足夠墨水去以此來進行詆譭……及至於看到文化研究學者汪民安說,手和腳可以用來觸摸自身及身體其它部分,因此更能象徵自由、表達意志——而我則想到,手腳觸摸自身時,所有的關愛憐惜,一旦對象超越自身,則呈溢出與漫衍狀態。
「手足我走了」
我喜歡叫喚「手足」,常常在現場,或張或弛,我有建議、詢問或者想提供物資,只要柔聲稱「手足」,都十分順利。有一次與百餘示威者在一個封閉了的商場內,我看著被索帶綁著的大門、濕滑的地板,火警鐘聲尖嘯刺耳,心中浮起災難片場景,於是馬上轉身去找出路,推開重重幾扇門,某火警出口,一望出去左方大批黑衣人在前方公園入口,心一安,回去奔走相告:「出門口轉左,我們的手足在那裡。」人們立即信任,迅速撤離。也有調侃的使用方式,我和相熟的示威者有句切口:「手足的心聲我已經聽到了」,以調侃對方口是心非的表達。前線衝組是不容易表達內心的。S沒有上過前線但一直在後方發揮巨大作用,他使用「手足」一詞則常是指一些遙距的同伴,但我心領神會,在他接送我離開戰場時會說「手足我走了」,好像我不知他姓名一樣。
手和腳可以觸碰自己的身體,但其實前線衝組不喜歡被人碰觸身體(而在和理非或傳統示威者來說這是表達親切無嫌隙的方式)。我試過拉住一個暴怒的前線手足,他抑制下來,但說「講歸講,不要碰我。」看來單純的好意可能還不足夠構成「手足」關係,必須有共同的方向、共同的行動模式,「手足」的連結魔法才能生效。比如說,早期示威者以保鮮膜包裹手腳以防催淚彈,常有女示威者轉動大卷保鮮膜為前線包裹,一方溫柔,另一方默默領受,畫面動人。這個運動時常有羞澀抑制的真情。
一種救護員和傷者的親密關係。為輕傷者擦拭傷口,搽上蘆薈,貼膠布棉紗。傷者經常是沉默乖順的,那時會覺得他們是小動物,不知為何會落到這樣殘忍的世界裡來,單純天真,而被迫在傷害中成長。
香港警方其中一個殺著是水砲車,發射淺藍色混了胡椒成份的辣水,令本來像蝶豆花一樣美麗的淺藍色,在近日香港成為了一種恐嚇的顏色。藍色是為了在示威者身上留下印記便於追蹤抓捕,迫令他們馬上撤離。處理藍色水,一般最便捷的方式是以酒精加肥皂液清洗,醫療用酒精濕紙巾及卸粧濕紙巾可派用場。一次在大學裡,從前線換班回來的手足手腳染藍,虛脫攤著,我便送上食物,在他們休息時替他們擦拭手腳上的藍跡,聲稱在做實驗看哪個牌子的濕紙巾最好。這說法免除一切抗拒,手足在並不示弱的狀態下可以放鬆,發散柔和之氣,像一首小小的音樂,在苦難的空氣裡悠揚。
次日醒來走出中庭,大學裡的人數明顯減少。我心一驚,不見了的手足,包括我為他們擦過手腳的,是成功脫走了,還是被捕了?憑常識可以推斷,應該不可能全部成功脫逃了,也許被抓時會遭遇暴力,被打得很慘吧。腦中浮起示威者被壓在地上滿口鮮血的景象,當下即覺傷心劇痛,不可抑止。我們連姓名都不曾互通,此後也都可能不會再遇到,但已經完全稱得上是手足——對於手足的遭遇,我當時完全無能為力。只想我們倘真是兄弟親人,乃不至於此。
黃碧雲《媚行者》寫過失去身體手足肢體者,仍會有身體該部分存在的幻覺,那是幻肢,幻肢上仍感受到的痛楚感覺就是幻痛。對不知姓名、生命中只有一點相交,甚或只在熒幕上或新聞裡見過的手足之苦難,感覺到強烈的痛楚感,可被稱為一種幻痛嗎?我想這種幻痛,許多香港人都曾真實感受過。「守護身邊的人,不受傷不流血不被捕,一起來一起走」,這微小的願望,如今竟然那麼難達到。你的年齡或預設的能力愈大,反可能遭遇愈大的痛苦。
受極權打壓的同命感
在七月一日佔領立法會行動中,摘下面罩讀出香港人抗爭宣言的梁繼平說,「真正連結香港人的,在語言、價值之外,是痛苦。」他的訪問裡說,想像他人痛苦,甘願彼此分擔,共同體才得以形成;而要參與、維繫共同體,靠的是不懈行動。「痛苦反而令你活得更加真實:這份政治主體性,是對港人尊嚴的體認,是今次運動最深遠的特質,亦將形塑未來的反抗。」這其實是我一直秉持的信念,而它竟真的得以擁有一個舞台,去公開闡釋它的意義,讓大量的人自然地信靠,不必靠硬性理論教育灌輸,這斷乎是一種歷史的契機,我們如此幸福,不免時常淚流滿面。
粗淺讀過一些關於共同體的理論,乃說共同體的關鍵,在於劃界與分殊,沒有與外部及他者之對照區分,共同體難言穩固。而這區分劃界,也可能就是共同體的理想陷落之時,乃歸於國家的框架,具有封閉性質。但尚盧南希《解構的共通體》,還有布朗肖《不可言明的共通體》,卻指向一種不固定、在溝通中敞開、「綻出」、分享(分離)、變化的「與共」存在關係,一再溢出我們原來為共同體所劃的界限。這是不可能的溝通之奇蹟完成。
運動中,港人對居港少數族裔的手足之情,對被逐印尼作家Yuli的聲援,對穆斯林、加泰隆尼亞、智利、廣東示威民眾、維吾爾族的聲援,都可見一種在戰爭期間,出於受極權打壓的同命感;香港人與世界上其他的受打壓者「與共存在」,逾越自己原來的邊界,包括日夜追看直播為我們傷心憂煩的台灣朋友,見面或也可稱手足。
我在被捕期間,托朋友帶訊在網上報平安,只寫了:「無事,與手足感覺親密。奇妙的經歷。」 三句,可能令不少人都感覺大惑不解。回頭想來,或許我又下意識地不落註腳地引用了南希。董啟章笑問我是否與手足戀愛了,其實只是這種共通體的感覺,很接近布朗肖所說的,不可言明的「情人共通體」(他同時用來分析1968年法國「五月風暴」中的抗爭者群體之關係)。
很多前線衝組手足,與我或大部分和理非,很大程度上沒有共通性——手足的某些激進行為我們做不出來,因為不是抱有同樣的思維及生活背景,信仰和反應也截然不同。但當手足們被捕、被暴力對待,卻讓我們有錐心刺骨的手足之痛,覺得可以為他們付出一切;誠如布朗肖所言,沒有共通性,根本無法發展愛情關係的人,卻在某些瞬間,分享一種共同的感覺,超越一切功利主義的計較得失,如同不求回報的愛情,卻又不是愛情。「那不可共有之物的陌異性,恰恰奠定了這個永遠臨時的,總已荒棄的共通體」。這原本難以說明,但在整個香港逆權運動抗爭中,卻是被廣泛體驗著;許多人因此而改變,成為不再是自己的自己,用哲學的語言說,是否一種「存在的完全敞開」?
在迅速失去自身的同時得到實現
當我們被驅逐如野狗,或者高貴地上善若水Be Water,我們體驗著一種臨時、流離的共通體之感。最親密的感覺,可能是「街坊」、「家長」不動聲色地運走全身勁裝black bloc的示威者,帶他們脫離險境,還叮囑他們不要提自己姓名、不要提及行動細節,兇兇地吼著「沒人想知」,讓相遇在之後無跡可尋,並全然不理警方說「暴力份子不介意傷及無辜」的分化說辭,任何被捕者,都是我們的手足。這就是我們,流離的,痛楚的,親密的,不可言明的,共通體。
「在迅速地失去自身的同時得到了實現。它不得持續,它不得參與任何形式的持續。這在那個例外的日子裡得到了理解:沒有人必須下達解散的命令。但出於那把無數人聚集起來的相同必要性,人們分開了。人們瞬間分開了,沒有任何的殘留,沒有任何感傷的後續:那樣的後續會通過假裝保持戰鬥隊形,而讓真正的示威變質。人民不是這樣。他們在這裡,他們再也不在這裡:他們忽視任何能把他們固化的結構。在場和缺席,如果沒有混同,至少也發生了實質的互換。對那些不願承認它的掌權者而言,這正是其可畏之處:它不讓自身被人把握,它既消解社會現狀,又倔強固執地用一種不受法律限制的至尊性來重新發明現狀,因為它在否認現狀的同時,也把自身維持為現狀的基礎。」——布朗肖,〈情人的共通體〉
書我沒有讀完,卻能在現實裡找到了完美的闡現;這既是抽象的激情,也是與具體的人的連結,我願以最大的慶幸提到它們,確感歷史乃是一種祝福。而運動尚未完結。一切仍在流動生長。緜繁的理論與知識,盡可歸於手足一詞,乃便銀碗盛雪,明月藏鷺。
※ 作者為詩人、作家、文化評論人。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畢業,科技大學人文學部哲學碩士(主修文學)。大學時開始寫作,後於各大報章及雜誌撰寫專欄、訪問及評論。著有詩集《眾音的反面》、散文集《若無其事》、《恍惚書》、訪問集《問道於民》等。另編有文學合集及個人著作數種,包括《自由如綠》、《一般的黑夜一樣黎明——香港六四詩選》等。香港文學館總策人,文學及平台「虛詞」及刊物《無形》、《方圓》總編輯,文學節目「文學放得開」主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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