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蛇出世.重出紅塵】.張曼娟(代序)
一直喜歡白蛇傳的故事。白素貞、素是其心,貞是其情;自始至終,只想作一個女人。
童年時,喜歡水淹金山寺的熱鬧;年少時,喜歡西湖借傘,初初相遇,漫天花雨的嫵媚繽紛。後來,漸漸懂得端午時節,白素貞盜仙草救夫君,扶著許宣到後院看那條用腰帶變化的巨蟒,並且親自擲劍格殺。愛到深處,斷無回頭路,她親手殺死蛇的昨天,專心誠意地要作人。
而,法海不准,他代表世上的法鋼紀律;許宣不讓,他代表平凡人的投機怯儒。
許宣幫著法海,把甫成為母親的白素貞永鎮在雷峰塔底,留下四句偈:西湖水乾,江湖不起;雷峰塔倒,白蛇出世。
我不敢揣想白素貞被缽罩住的心情,應當是一種無法言喻的絕望悲悽吧。
一朝一代的流傳,世人都覺虧欠了白蛇,於是給了她一個穿紅袍騎白馬的狀元兒郎,匍匐著跪在塔前,搖山撼岳地喊一聲:娘──。這或許可以安慰一個忍辱負重的母親;可是,怎麼才能補償一個被薄倖情人背叛辜負的女人?
最近翻閱白蛇傳,卻是為了白素貞身旁的小青。
蔡志忠先生的漫畫「白蛇傅」在報上連載時,小青是西湖內青魚修煉變化的少女,這樣的身分,引起好奇的議論。小青不是一條青蛇嗎?怎麼成了一尾魚?
我和他討論了這個問題,在白蛇故事的轉型歷史中,依稀記得小青「曾經」是一尾魚。終於,在明人馮夢龍《警世通言》的「白娘子永鎮雷峰塔」短篇小說中,發現法海與白娘子的一段對話:禪師又問:「青青是何怪?」
白娘子道:「青青是西湖內第三橋下潭內千年成氣的青魚。一時遇著,拉他為伴。他不曾得一日歡娛,並望神師憐憫。」
原來,在明朝末年,小青還是魚。大約是人們認為蛇與魚既非同類,怎宜結伴同行?便把小青變成青蛇。人們也認為蛇與人既非同類,怎能傾心相愛?必將白素貞永鎮雷峰塔才能安心。
雷峰塔已倒,白蛇不知去向。人們仍舊為了同類異類的劃分而吵嚷叫囂,甚至性命相搏,白素貞卻裊裊婷婷,穿花越柳,赴蔡志忠的邀約去了。
白蛇不再是委屈求全的小婦人。她對許宣、對法海、對命運,都有著慧黠的質疑與嘲諷。目睹二十世紀末的種種怪現象,也自有一種明澈的觀照。中國人相信蛇年多有災殃,於是,翻天覆地的恣意破壞以後,把一切罪愆推給蛇,心安理得的說,因為蛇的緣故……。蛇若有手有腳,應當學著牌子走上街頭抗議了。
藉著白蛇的優美迴旋,我們看見漫畫家清晰的思路,閃現幽默智慧的光采。
尋得小青身世資料以後,對我來說,這件事已經結束;對蔡志忠來說,卻只是個開始。
他在海內外蒐集許多有關白蛇故事的論集與專著,包括我國北方及東北地區流行民間的「馬頭調」、「八角鼓」、「子弟書」各種鼓詞,與河南省的地方文藝「鼓子曲」的說唱文學作品。有流行在華東地區的民間小曲「山歌」,短篇、中篇的「南詞」,也有原先含傳教意味,盛行民間的宗教文學形式「寶卷」,另有華東地方劇:蘇劇、滬劇、甬劇、常錫劇等劇種的前身「灘簧」。更包括罕見的清代戲曲「雷峰塔傳奇」等等。
令我驚奇的是,畫漫畫這個看來並不繁複的過程,原來有著如此廣泛而深入的經營。
對眾多讀者來說,蔡志忠是十位有魅力的暢銷漫畫家;而我看見的卻是一位認真執著,不斷思索的藝術工作者。即使,有那麼一天,他不再畫漫畫,這樣的人生態度應當是不變的。
這也是他令人感動的特質吧,我想。
各位看官:白蛇已經出世了,並且重返十丈軟紅塵。
您是否準備好,與她邂逅?
--謹序於蛇年歲末,1989,台北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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