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敗者回憶錄: 先知(李怡)
年輕時買了一本《人間詞話》,是我的至愛。王國維的「境界」說,一則一則對古代詩詞的美學評論,讓人反覆咀嚼,浮想聯翩。其中談及「古今之成大事業、大學問者,必經過三種之境界。『昨夜西風凋碧樹。獨上高樓,望盡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此第三境也。」三種境界分別援引古人詞章,不只作美學闡釋,更是講人生對事業、學問的追求。
王國維是清末民初的國學大師,寫於1910年的《人間詞話》,以西洋美學觀點欣賞中國古典詩詞,見解獨特。王國維的學問廣泛超卓,國學大師陳寅恪指他的學術成就「幾若無涯岸之可望、轍跡之可尋」。
晚清開始的啟蒙運動在未被救亡意識壓倒之前,中國作家、學者名人輩出,辛亥後的民國北京政府時期,在思想自由、學術自由中出現眾多人才。1925年清華大學設國學研究所,聘請王國維、梁啟超、陳寅恪、趙元任做導師,號稱國學院「四大導師」。長期擔任清華大學校長的梅貽琦曾說:「所謂大學者,非謂有大樓之謂也,有大師之謂也。」清華國學研究院正是由於擁有四位大師,創辦兩年,聲望即超群出眾。
當年我沉醉於《人間詞話》的美學境界,卻不知道王國維那幾年的事。
俄國1917年十月革命後,社會主義思潮在世界泛起,1921年中國共產黨成立,1924年國民黨引入蘇聯專家向列寧式政黨轉型,並採取「以俄為師」和「聯俄容共」政策。這一年,王國維在一篇題為〈論政學疏〉的文章中寫道:「於是有社會主義焉,有共產主義焉。然此均產之事,將使國人共均之乎?抑委託少數人使均之乎?均產以後,將合全國之人而管理之乎?抑委託少數人使代理之乎?由前之說則萬萬無此理,由後之說則不均之事,俄頃即見矣。」要平等分配財產不可能由全國人一起去均分,而必然要由少數人代理,這少數人成為特權也就無可避免。這種特權會越演越烈,以致成為極權。
王國維又在給朋友信中說:「觀中國近況,恐以共和始,而以共產終。」其後近百年歷史證明了他的先知預言。
1927年北伐軍即將打到北京的消息,在清華園引起兩極反應:青年學生欣喜若狂,國學院的「四大導師」卻個個憂心忡忡。6月2日,王國維往北京頤和園,於園中昆明湖自沉而死。從其衣袋中尋出一封遺書,上寫:「五十之年,只欠一死。經此世變,義無再辱。……」死時僅49歲。1929年,陳寅恪在清華園為王國維所立之碑文上寫道:「士之讀書治學,蓋將以脫心志於俗諦之桎梏,真理因得以發揚。思想而不自由,毋寧死耳。」「先生之著述,或有時而不章;先生之學說,或有時而可商;惟此獨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歷千萬祀,與天壤同久,共三光而永光。」「俗諦」是佛經中指世俗變幻的法則,有別於穩固不變之「真諦」。「三光」,是指日月星。
王國維之自沉原因,數十年來眾說紛紜。但從他對當時政局之憂慮,預見到隨着民國北京政權的覆滅而容納「獨立精神、自由思想」的環境也將消失,「以共和始,以共產終」的局面將臨。他說「經此世變,義無再辱」,似預見後來附共知識人「經世變後再辱」的共同遭遇。這是當年先知對國人的「死諫」,但幾乎無人領會。
改一下《Vincent》的歌詞:「中國根本配不上擁有一個美好如王國維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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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427 黃偉民易經講堂
病毒變種,在印度爆發。這幾天,印度的確診人數每天都超過三十萬,癱瘓了醫療系統,火葬場應接不下,部份城市要在天台燒屍。
全球化之下,變種病毒,可以出現在印度,便可以出現在任何地方,香港也不例外。
一位印度人士從杜拜抵港,在隔離酒店將變種病毒傳了給鄰房的菲傭。菲傭帶了回雇主社區,印裔人士帶著去長洲和尖沙咀。
香港的疫情沒完沒了,去年初專家說,病毒怕熱,四五月氣溫轉熱便生存不了,到暑假市民生活便可回復正常。
今年初專家說,隨著各地疫苗開始投產,接種疫苗後,市民有了抗體,群體免疫出現,暑假後疫情應逐步結束。
但今日再作觀察,世界各地城市,仍處疫情高峰,不但沒有跡象放緩,似乎愈來愈嚴重。
香港接種疫苗的情況很冷淡,市民不信任政府,官員愈焦急,市民愈抗拒。你搞阿布泰,我們就去排隊買東西。沒有了真正的投票機制,排隊阿布泰,就是無權無勇的香港人對政府投不信任票。
聶德權不斷催促打疫苗,林鄭威逼利誘,聲稱不打疫苗不准出街食飯,效果都適得其反。
接種疫苗後死亡數字,科興仍是遙遙領先,十九比四。不過,港府專家話,這些死亡都與疫苗無關,死者本身就有長期病患。接種者應該要判斷自己是否適合接種。這便好了,都市人,人人有三高,自己衡量過便唔打了。
既然疫苗絕對安全,是愛國愛港者一展抱負的好時機。香港,是地球上少有可以接種科興疫苗的地方,期望像有撐警大會般的大型集會,由歌影視紅星帶領,“齊齊打科興,盡展愛國心”。民建聯和工聯會又送出禮物包,附有科興證書,和拍照留念。盡快達到群體免疫的七成人口接種比例數字。中港可以通關,回復往來。
今日香港,除了疫情緊張,還有移民去留的困擾。
易經講堂每周有八堂課程,除網上課程,對象主要為外國同學外,其餘的課,班上同學每次都不約而同的說到去留話題。
尤其是家有兒女的!
有同學問:
今日一去,如果以後都不能回來,還應該走嗎?
我的看法是,香港是自由港,可以隨時進出。如果有一日情況壞到不能再回來,那今日離開,就更無遺憾了。
如果今日只是杞人憂天,香港明日遍地杜鵑花,再回來收拾家園。這幾年當做放洋歷練,開放眼界,也未嘗不可。從此選擇做一個世界公民,也光明磊落。
死守香港,碧血黃花,燃燒自己,照亮歷史,也是一種選擇。高品格,大情操,我沒話說,只能向你敬禮!
錢穆教授說,中國不在中共,在我們每個人身上,我們每個人都是中國。
一百二十三年前,譚嗣同選擇留,梁啟超選擇走。歷史肯定譚嗣同,但歷史沒有苛責梁啟超。是留是走,都可以發揮個人作用,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不向權勢跪拜,不混水摸魚。
我們幸運,經歷了六七年到九七年,三十年香港的流金歲月,中國歷史上少有的昇平世。陽盡陰生,起過高樓,宴過賓客,是時候看著它樓塌了。
香港人都是李後主,享受過半生的繁華逸樂,今日又要面對去國淒涼。
九七前,很多人過的,就是他《玉樓春》描寫的生活:
晚妝初了明肌雪,
春殿嬪娥魚貫列。
鳳簫吹斷水雲間,
重按霓裳歌遍徹。
臨風誰更飄香屑,
醉拍闌干情味切。
歸時休放燭花紅,
待踏馬蹄清夜月。
如果你不知道這是李後主的詞,你會懷疑他寫的是九七前的尖東。
黃昏以後,美人們都在上妝了。肌膚似雪,再添濃妝,似人似妖,看得心中一蕩。
不是一個,不是兩個,那些妃嬪宮娥,兩旁列陣,在宮殿走廊中,春殿嬪娥魚貫列。
樂隊樂師在演奏笙歌,舞孃在跳《霓裳羽衣》舞。
這麼迷人的音樂,這麼迷人的舞曲,還有人錦上添花,臨風誰更飄香屑,在空中四處撒上香粉。
這樣的環境,能不醉嗎?
醉拍闌干情味切,用手拍打欄杆,和住節拍,高歌起來。紙醉金迷啊!
歸時休放燭花紅,待踏馬蹄清夜月。
Party完了,酒醒了,吩咐侍從不用點燈,今晚月色好,今晚想自己騎馬,踏著月光,輕騎回家,唔駛送了。
這樣的生活,令人以為可以是永遠的。
讀李後主的詞,要將他在亡國前,和亡國後,一併來讀的。
這是文學上的反差對照。
沒有亡國前的貪歡,影照不出亡國後的悲痛。
李後主亡國後的作品是文學史上的一絕,作品多,但最為香港熟識的,應該是《破陣子》。
因為任劍輝、白雪仙,都有唱。
四十年來家國,
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
玉樹瓊枝作煙蘿,
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爲臣虜,
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
教坊猶奏別離歌,
揮淚對宮娥。
四十年來家國,李煜的南唐王朝,由爺爺、父親、他自己,三代人,在江南已有四十年歷史。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亡國這回事的。
三千里地山河,他們曾經擁有過方圓三千里的國土。
南唐李家數十年的統治,鳳閣龍樓連霄漢,宮殿建築,雕龍繡鳳的房子,連綿的多到上青天,玉樹瓊枝作煙蘿,宮內名花奇樹,多到聚攏交纏。這種環境,他從來沒有想過,有一天會打仗的———
幾曾識干戈?
一個偏安江南的皇室第三代,像今日香港的富三代,打又不能,走又不能。
一旦歸為臣虜,突然間,忽然變成俘虜,他擔心的,仍是他自己的外表容貌。沈腰潘鬢消磨,沈是沈約,潘是潘岳。都是歷史上的美男子,沈約老病腰圍瘦了,潘岳壯年兩鬢花白。李煜用兩人典故形容自己亡國的容貌都大不如前了。
跟著訴說他一生最難過的一日,最是倉皇辭廟日,亡國去拜別太廟,但時間倉皇;教坊猶奏別離歌,王室的樂隊,應境奏起別離意味的曲子。他看到平日服侍他的宮女,就哭了起來。
揮淚對宮娥!
國破家亡,倉皇辭廟,李煜揮淚的,不是人民,不是社稷,不是家國,是一班平日對著的女人!
《人間詞話》的王國維,對李後主極為讚賞的,就是這一點的真。
他要走了,最難過的,不是什麼忠孝,社稷責任,是這一群日日見住,一同長大的女孩子。
文學創作,最重要就是這一點真誠。
今日香港,人人面臨去留,一些人,不是怕錢不夠,不是怕專業資格不被承認,不是怕英國生活不適應……
他們擔心,將來香港的父母過世後,他們要回港申領遺產。香港是沒有遺產稅的,但入了英籍後,他們遺產稅要繳40%,這令他們猶豫不前了。
香港沉淪,走路當前,他們擔心的,是將來父母死了之後的遺產稅。
這也是李後主般,文學上的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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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現在所享有的權利,
我們所享有的一切自由生活,
原來
都是可以很輕易地失去的。
(現在網紅們好像都很流行深夜發文或 po 影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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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後主〈破陣子〉
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
鳳閣龍樓連霄漢,玉樹瓊枝作煙蘿,幾曾識干戈?
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消磨。
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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厭世翻譯:
我所生活的國家,
擁有四十多年的歷史,
三千里地廣大的幅員。
我所居住的地方,
華美的閣樓林立,高聳直達雲霄;
宮裡的珍奇草木,繁盛宛如煙花。
我怎麼會想到,戰爭就這樣輕易地發生了。
我怎麼會想到,一切如此輕易地就逝去了。
自從成了亡國之君,失去了自由,
無盡的痛苦使我變得憔悴、消瘦。
我總是想起離開國家的那一天:
宮廷的樂師們奏起別離的歌曲,
我只能默默流著眼淚,
向那些宮女與歌姬們告別而已。
流淚,
這已經是我
唯一能為妳們做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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南唐後主李煜,就歷史事實而言,絕對不會有人認為他是一個「好君主」。李煜的性格天真軟弱,從小生長在深宮之中,被保護得很好,享有錦衣玉食的生活;一整天正經事都不做,只想著要跟歌女姐姐們一起唱歌玩耍,「風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也就是姐姐妹妹跟我一起 Play 不要停不要停不要停的意思)。
李煜生當「五代十國」,是一個天下四分五裂,群雄割據的時代;李煜雖在繁華富庶的「南唐」,但國外的局勢其實是山雨欲來,危機四伏,一個南方的小國家完全沒有偏安的本錢。
但為什麼,為什麼李煜偏偏就不懂得「居安思危」的道理呢?
——因為安逸的生活,對他來說實在太「理所當然」了。
李煜什麼都不用做,他一生下來就什麼都有了:榮華富貴、自由享樂的生活、美麗的歌姬與嬪妃,「四十年來家國,三千里地山河」……舉凡他想要的東西,只要他伸手去拿,幾乎沒有拿不到的,那又何必去珍惜呢?
應該說,要如何讓這種「天之驕子」意識到「應該珍惜」這個概念呢?
「珍惜」是建立在「有可能會失去」的基礎上,才會產生的一種認知。李煜應該是從來沒有想過,這樣的生活有可能在一夕之間全然被剝奪吧?
李煜說:「幾曾識干戈?」
這句白話的意思是「我怎麼會知道有戰爭這回事呢?」李煜應該不是不知道戰爭有多可怕,他不知道的是:原來戰爭是可以這麼輕易就降臨在他身上,就在他全然沒有預料、全然沒有準備的時候,就這樣來了。然後,把他的幸福生活在一夕之間全然摧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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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情真的來得太快,所以李煜只能用「一旦」兩個字來形容那種猝不及防的感受。「一旦」就是一瞬間的意思。
李煜說:「一旦歸為臣虜,沈腰潘鬢銷磨。」
真的就在那一瞬間,我的身份全然變了,從「帝王」瞬間跌落為「臣虜」。「臣虜」就是只能向別人俯首稱臣、失去了自由的人。而且還不只是失去自由而已,他原本享有的那些榮華富貴、錦衣玉食、陪他玩樂的姐姐妹妹們,一瞬間全沒了。
對於我們這些沒有當過皇帝的人而言,並不覺得失去這些事物有多痛苦,因為我們的生活本身就是很平凡的;但對李煜而言,享樂的人生才是他的常態,失去了這些事物,就相當於把他賴以為生的事物全部奪走,他的靈魂怎麼可能受得了這種折磨?
這就好像是:在一個集權專制的國家中生活的人民,並不會覺得民主自由是什麼不可或缺的東西,因為他們從來沒有擁有過這些;但如果我們平時已經習慣享有自由民主,卻在一瞬間失去,那該得多麼痛苦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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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煜最後說:「最是倉皇辭廟日,教坊猶奏別離歌,揮淚對宮娥。」
在他的腦海中,他永遠忘不了那一天——他離開故國的日子。他的印象實在太鮮明了,那一天,包含他自己在內,所有的後宮嬪妃與國家大臣,都要被宋太祖趙匡胤俘虜北上,軟禁起來。那一天,所有人都忙著把值錢的家當換成現金、靠關係偷渡到其他國家、跟家人朋友告別,甚至交代後事等等,是一個非常匆忙、急迫的日子。
李煜想問,但卻又不敢開口的是:臨走之前,他還能再聽宮廷樂師彈奏一首歌嗎?他還能再看那些歌女、藝伎們,再跳一支舞嗎?
——像我這樣一個無能的皇帝,能夠再享有一次這樣溫柔的對待嗎?
於是宮廷樂師奏起了離歌,歌女與藝伎們也再一次翩然飛舞起來。
這也許,是他人生中最後一次聽他們唱歌、看他們跳舞了。所以,他要把這個畫面完整地記憶下來,在往後「朝來寒雨晚來風」的生活中,至少能夠當作一種寬慰。
於是李煜對著宮女們,流下了兩行清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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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已經國破家亡了,想不到李煜最放不下的、他心中覺得最對不起的人,竟然是這些宮女與歌姬,而不是百姓。
身為一位亡國之君,李煜沒有能夠「揮淚對百姓」,表示他真的沒有作為一位皇帝的自覺。他的肩膀過於軟弱,沒有能夠挑起整個國家的重擔。
但,至少他做到了對自己誠實。在這樣國破家亡的情境中,無論對百姓說什麼懺悔的、或追究責任的言語,其實都是一種虛偽。畢竟今天國家就是毀在你手上了,什麼都不用解釋,承擔便是。
但至少,作為一個人,一個有感情的人,他還能夠「揮淚對宮娥」。這些宮女與歌女是每天陪在他身邊的人,是陪他一起飲酒作樂、賦詩唱詞的朋友;我們可以看到,李煜並未因為自己是皇帝,就把這些人當成低賤的奴才,他是對這些人動了真感情的,他是真心把他們當成自己的朋友。
就是這樣天真的性情,讓李煜成為失敗的皇帝,背了千古的罵名,但卻也成就了一位獨步千古的詞中之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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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詞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故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是後主為人君所短處,亦即為詞人所長處。」——王國維《人間詞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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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了李煜的故事,想想自己的生活。
千萬不要以為亡國這種事情不會發生。
千萬不要以為自由民主不會失去。
李後主不暇自哀,而後人哀之;後人哀之而不鑒之,亦使後人而復哀後人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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