https://www.youtube.com/watch?v=uuUaeIQq2RI
我想，她應該還在輕盈的散步著，歩いても，歩いても。
像是搭著電影裡這首吉他配樂曲〈かえりみち〉，雙腳緩慢地一步一步踏在陽光和睦的山坡上，準備走回家，拉著兒子說些看似無關緊要的話，有時是牢騷，有時是像是不經意隨口說出(但其實是刻意的)的心願，有點我行我素、有點刻薄的樣子，但那就是拍出這部是「紀念亡母的私人電影」的是枝裕和，最真實的母親的樣子。
「母親角色從劇本執筆階段就考慮找樹木希林女士來演，所以從初稿起就是量身打造」，是枝裕和在自己的書《我在拍電影時思考的事》裡如是說。
一直要到今年五月底的週日早晨，《小偷家族》剛拿到金棕櫚獎的一週後，我第四次重看這部電影時，我甚至也開始覺得，在她的身影裡頭好像也看到我媽的樣貌，平日叨唸的日常對話裡，她的心機裡一正一反，掛念的都是小孩，雖然會在外人面前說孩子的好話，但私下也說孩子的壞話，但是，絕對不開口說「愛」這種尷尬的詞彙。
我也不知道她為什麼不說，害羞嗎，她自己也沒想知道吧，我也沒問過，因為那就是很日式卻也很台灣的母親的愛小孩的方式吧，是枝裕和就是這麼做，這麼拍出來了。
在他的散文集《宛和走路的速度》裡，讀到談她的章節裡，他第一句就是「我從以前就是樹木希林的粉絲」，他說他唸大學的時候其實沒怎麼認真，最常跑到圖書館借了一大堆日劇劇本來讀，像是山田太一或是向田邦子的劇本全集，他就是在邦子1973年執筆的作品《寺內貫太郎一家》裡看見她，變成她的粉絲。
她當然打從一開始就是個古怪的女演員，當時還叫悠木千帆，在《寺內貫太郎一家》裡演的是一位七十幾歲的老母親，這當然怪到極點，四十五年前三十一歲的她，居然就在演這幾年連妝都不用化的老奶奶角色，在劇裡她甚至還有個迷戀當時當紅偶像澤田研二的迷妹角色。
我猜著，她一定心想「這滿有趣的嘛」，然後有點呵呵笑地翻著邦子熱騰騰剛寫好的劇本，這樣想著好像就聽得見她那種有點固執卻彷若通透人生的笑聲。
是枝裕和認真的說過，自己是因為她才想要成為更出色的導演，從這部滿十年的電影開始，一共合作了六次，重要的、不重要的、只有幾個畫面的，一定要選擇她，就是因為她那種從不即興卻充滿自然的演法。
看見女兒的頭髮蓋住了額頭，她一邊碎唸「這麼漂亮幹麻蓋住呢」用手撥開了瀏海。
小孩在玄關忘了換拖腳，她突然拿著拖鞋彎著身子追在後頭「唉呀等等啊」。
不知是誰家把向日葵插在墓旁的花瓶裡，她才不管一把就丟在地上，然後在回程時卻又像是想到了什麼，「不要浪費呀」突然地又插到了別人的墓上。
在浴室泡澡，拿著毛巾突然就掏出假牙用水龍頭洗一洗。
但我喜歡的是在電影的最後一幕，她跟已經過世的原田芳雄一起有點吃力且緩慢的爬上階梯走回家，彼此說著漫不經心的話，像是吵了一輩子的夫妻，最終還是要鬥嘴鬥到比誰先走似的。
至此之後，我每次看在她與是枝裕和的電影裡印象最深的表演，總是她緩慢的走路，《比海還深》裡一樣拉著阿部寬的衣領走回公寓，《小偷家族》裡跟安藤樓一起帶著佐佐木美雪去偷洋裝。
也許每個人其實都像她這樣，都在走著吧，差別在於走的快，走的慢，從起點走到了終點後就停下腳步，但在是枝裕和的攝影機裡，不管時光再怎麼改變，在螢幕裡總是能看見她緩慢的腳步，一步一步的走著，這是她的魔力，是她的古怪與固執留下來的身影。
因為十年前的這部電影，雖然說是紀念亡母，但是卻沒有任何一絲哀傷的情緒，平平靜靜，拍了個橫山家的「一天」，做菜料理，吃飯閒聊，拍著家人們走著散步的樣子，拍著是枝裕和心目中的母親。
所以我想，她一定還在前方緩慢的走著吧。
她依舊在陽光和睦的下午，安靜的走著，就算這像是紀念她已經離開，但我也許不會帶一絲哀傷，像是枝裕和一樣平平靜靜，看著她輕盈的腳步，緩慢地一步一步踏在陽光和睦的山坡上，就像每一個生活日常，還是要繼續走著，歩いても、歩いても。
請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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