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文課
──內蒙古篇 ◎席慕蓉
斯琴是智慧 哈斯是玉
賽痕和高娃都等於美麗
如果我們把女兒叫做
斯琴高娃和哈斯高娃 其實
就一如你家的美惠與美玉
額赫奧仁是國 巴特勒是英雄
所以 你我之間
有些心願幾乎完全相同
我們給男孩取名奧魯絲溫巴特勒
你們也常常喜歡叫他 國雄
鄂慕格尼訥是悲傷 巴雅絲納是欣喜
海日楞是去愛 嘉嫩是去恨
如果你們是有悲有喜有血有肉的生命
我們難道就不是
有歌有淚有渴望也有夢想的靈魂
(當你獨自前來 我們也許
可以成為一生的摯友
為什麼 當您隱入群體
我們卻必須世代為敵?)
騰格里是蒼天 以赫奧仁是大地
呼德諾得格 專指這個高原上的草場
我們先祖獨有的疆域
在這裡人與自然彼此善待 曾經
有上蒼最深的愛是碧綠的生命之海
俄斯塔荷是消滅 蘇諾格呼是毀壞
尼勒布蘇是淚 一切的美好成灰
(當你獨自前來
這草原可以是鯨一生的狂喜
為什麼 當你隱入群體
卻成為草原的夢魘和仇敵?)
風沙逐漸逼近 徵象已經如此顯明
你為什麼依舊不肯相信
在戈壁之南 終必會有千年的乾旱
尼勒布蘇無盡的淚
一切的美好 成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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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席慕蓉,祖籍蒙古,生於四川,童年在香港度過,成長於台灣。於台灣師範大學美術系畢業後,赴歐深造。一九六六年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於比利時布魯塞爾皇家藝術學院。
在國內外舉行個展多次,曾獲比利時皇家金牌獎、布魯塞爾市政府金牌獎、歐洲美協兩項銅牌獎、金鼎獎最佳作詞及中興文藝獎章新詩獎等。擔任台灣新竹師範學院教授多年,現為專業畫家。
著作有詩集、散文集、畫冊及選本等六十餘種,讀者遍及海內外。近二十年來,潛心探索蒙古文化,以原鄉為創作主題。現為內蒙古大學、寧夏大學、南開大學、呼倫貝爾學院、呼和浩特民族學院等校的名譽(或客座)教授,內蒙古博物院特聘研究員,鄂溫克族及鄂倫春族的榮譽公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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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鄭里 賞析
作為華語詩壇中極具盛名的詩人,或許不少人對她的印象仍是〈一棵開花的樹〉的淒美心碎,或〈渡口〉中雋永的分別。席慕蓉在許多人心目中是青春的印記,彷彿那就是她的姿態。然而,鮮少人察覺,席慕蓉的詩作中,還有一片風沙飄揚的土地。
蒙古,席慕蓉以血脈相連的故鄉。在此之前,蒙古之於這位詩人,只是被反覆轉述的記憶。直到1989年,她親自踏足日夜夢迴的土地,卻在親見了殘破的景象後,開始寫出了更具批判性的寫實作品。那彷彿是一種夢碎的過程,在本作〈蒙文課──內蒙古篇〉中也可見一斑。
在詩作的前兩段,已經定下「我們」向著「你們」對話的基調。詩人將蒙文名與中文的「菜市場名」做連結,讀來有些詼諧的趣味,同時也鋪陳了後續的論點。即使我們是相差甚鉅的族類,心中卻共有對美好的嚮往,像「我們」為兒女命名時,也如同「你們」一樣,蘊含著期望與祝福。
第三段,詩的語調轉入控訴。我們(的語言中)如你們一樣,也擁有悲傷、也擁有欣喜,也擁有愛與恨。而本詩也不保守地將控訴意味隱藏於反問中,而在次段呈現出來。括弧中的詩句被區隔開來,彷彿是在講述之間停頓思索。那本該是隱於內心的獨白,卻在詩作中獲得彰顯。席慕蓉曾在訪談中提及蒙古人的好客,也許得以與此段遙相呼應。為何當「你」獨自一人時,能成為我們的摯友,卻又在群體之中與我們反目呢?
接下來的詩句,詩人透過蒙文重現的,也許正是自己過往夢中,那片美好的景致。過往在這片土地上,有廣袤的生命彼此善待,蒼天與大地盡皆遼闊。而次段「俄斯塔荷是消滅 蘇諾格呼是毀壞/尼勒布蘇是淚 一切的美好成灰」則彷彿現況的揭露。後面又一段的獨白,大體意涵與前段相同,但其中的「鯨一生的狂喜」一句,似乎寫出這座草原,本該能涵養極其巨大的生命。
然而錯誤的開墾,終於使這片草原乾涸,並被沙塵所籠罩。於是詩人寫下「風沙逐漸逼近 徵象已經如此顯明」然而最銳利的控訴緊接在後:「你為什麼依舊不肯相信」
本詩最末,詩人以乾旱與美好的湮滅作結。收束時的語調彷彿沉入一場嘆息。然而倘若已然絕望,又何來控訴的必要?何來詩的必要?或許詩人作為懷抱理想的族類,在每一次看似絕境的描寫中,其實揭示的是:只要仍在書寫,就還存在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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車過東港不老橋 ◎鯨向海
思念如水鳥飛撲微笑寬闊的水灣
又輪到做同一個夢的季節
千里迢迢趕赴不老橋
以黃昏蒙面
以星星作掩護
時間是一個微笑的強盜
但現在是另一場大病
當我們變得脆弱
想要回到從前
再次闖入某些夜晚溫暖的瞬間
不要給他機會
不要讓他整理你的行李
時間開始微笑了
煞車聲猛然將遠方的月光驚醒
青春太完美了
每個人都忍不住對他撒謊
從兩方面
沿途和他相互對搶
變老和變憂鬱
是這麼傷心的事情
千里迢迢來到不老橋
幾段秘密交往中的戀情
靈魂錯過的渡口
被製成夢,被製成淚水
彼此忘記是多麼不容易啊
落葉轉眼又要積滿車頂
我們都沒有達成心願
時間是一個微笑的強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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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鯨向海,1976年生,精神科醫師。畢業於長庚大學醫學系。著有詩集《通緝犯》、《精神病院》、《大雄》、《犄角》等,散文集《沿海岸線徵友》《銀河系焊接工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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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 淵智 賞析
此詩為奇異果課本選的另一首詩,收錄於第三冊第一單元:愛情,與楊佳嫻的〈大安〉同列。原詩則收於詩集《精神病院》中。
不老橋位於屏東187縣道,東港高中附近。在2016年因為牆體老舊,加上底下的後寮溪水面居高不下,屏東縣政府重新施工改建。至於為何以不老橋為名,除了對於人長生不老的期盼,或是橋身堅固結構的隱喻,也有一說認為早期船頭里位處偏僻,地多墳場,尤其是以栗國小的斜右前方〈今日中山國宅附近〉以及舊船仔頭聚落一帶,不老橋是送葬隊伍的終點,往生者揮別人間親友、走向另一未知世界的藩籬。
但無論原先的命名緣由為何,「不老」這個詞的意涵,卻與時間無法分割,唯有當時間靜定的時候,我們方得以追尋「不老」所隱喻的永恆,詩人在詩中也多次提及時間,「又輪到做同一個夢的季節」「想要回到從前/再次闖入某些夜晚溫暖的瞬間」,甚至以時間的角色作為結束:「時間是一個微笑的強盜」。在詩中,詩人更透過空間上的維度來表示時間上的跨度,透過「趕赴」將空間上的移動化為時間的移動,讓經過橋上從單純的路過,變成了詩人對於過往的抵達。透過緬懷那些美好的過去,重新體驗青春的美好。
因此,我們也可以看出以時間為載體,詩人所想要乘載的命題,也就是「青春」。所有屬於青春的一切,青春期的脆弱、憂鬱、秘密戀情,都是詩人在回顧自己過去的複雜滋味。詩人也刻意在詩中寫下了那些日子的善變,從「某些夜晚溫暖的瞬間」的溫暖,到「青春太完美了/每個人都忍不住對他撒謊」謊言的開始,最後便開始慢慢變老,變憂鬱,才知道成長「是這麼傷心的事情」,到了成人,才終於感嘆,原來要彼此忘記是多麼不容易。最後,我們只能眼睜睜的看著時間這個微笑的強盜,在我們還沒完成心願前,就先帶走了我們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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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浩瑋
圖片來源:浩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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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鄉與春祭(上) ◎吳新榮/張良澤譯
——謹以此篇獻給鹽分地帶的同志
一、河流
環繞故鄉的河流
是我身上的動脈
它激盪著我的熱情
使我永遠謳歌詩篇
難得春祭我歸鄉的時候
我必不忘訪問這條河流
可是我再也看不到映波的竿影
向對岸高呼
也聽不到渡頭老爺的怪腔調
啊,河流的新主人是這座水泥橋嗎?
而客人就是即駛過的公車嗎?
但是初戀人的村莊
仍然浮現對岸
棲息於蘆竹間的水鳥
仍然唱著與往昔一樣的春調
而夕暉不正溶進波裏
水流泛著紅暈嗎?
啊,這條河是我的動脈
一切的戀愛、思慕與懷古
即將流出現實的大海嗎?
二、村莊
被暮色包圍的村落
是我夢的故鄉
保壘就在那不遠的
竹叢的梢間可以見到
那訴說歷史與傳統的滿苔壁上
砲眼已經崩圮
啊,從前我祖先死守的村莊
這村莊是我的心臟
而我激跳的心臟沸騰著
昔時戰鬥的血
在守衛土地與種族的鐵砲倉裡
今日掛上搖籃於銃架之間
吾將安眠於妳的裙裾下
母親唱的搖籃歌裡
應該沒有名利與富貴
只有正義之歌、真理之曲
飄入我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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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簡介
吳新榮(1907-1967),字史民,號震瀛、兆行,晚號琑琅山房主人,臺南漚汪堡(今臺南市將軍區)人。1928年考取日本東京醫專,1930年開始發表新詩,1932年畢業後回臺,接下叔父在佳里開設的「佳里醫院」。在日治時期曾參與組織「佳里青風會」、「臺灣文藝聯盟佳里支部」,為「鹽分地帶」文學結社代表人物之一。
戰後吳新榮曾擔任臺南縣參議員。1947年二二八事件發生時,遭逮捕入獄。後來投身於地方文史工作,曾擔任臺南縣文獻委員會編纂組組長,並主編《南瀛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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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井井賞析
〈故鄉與春祭〉由〈河流〉、〈村莊〉與〈春祭〉這三首短詩所組成,寫於1935年,也是吳新榮首次以「鹽分地帶」(註一)此一名稱,來稱呼和他一同生長於此的寫作夥伴。一方面標誌出「鹽分地帶」從一個單純的地理概念,逐漸轉變為具有地域特性的文學社群;另一方面也顯現出,吳新榮在鹽分地帶的核心地位,如同陳芳明所說:「熟悉鹽分地帶文學的人,都知道這個集團的原始推動者是吳新榮。沒有吳新榮,就沒有佳里詩風的建立。」(註二)
對吳新榮來說,整個鹽分地帶無疑是廣義的故鄉,滋養了許多如他一樣傾心寫實主義文學與左派政治理想的同仁;而這首詩更像是他向個人的故鄉拉近,聚焦回出生之地「將軍」的一顆微距鏡頭。在他1936年的日記裡,曾如此描寫將軍:「我又漸漸感覺故鄉的好,是啦!人生最初愛護的也是故鄉,人生最後戀慕的也是故鄉……不論成功也是失敗,他的人生最後都關聯著他最初出生的地。」(註三)可以說吳新榮其實早已意識到,出生故里乃至鹽分地帶的一切風土環境,都是形塑他成為今日之他的原因,將軍庄就是那起始的搖籃。
既然要談論鄉土,就不能不去了解地方、看見地方(同學們跟我一起打開估狗地圖)。在1930年代,將軍南側、佳里西側一直向南到七股,仍然是大片臺江內海淤積殘存的水域,不若今天有那麼多陸地,鹹鹹的海味氣息或許比今日所能感受到的要更加強烈。吳新榮故居在將軍區的將富里(註四),對照地圖便能發現,將富里上方緊鄰將軍溪,正是那條「環繞故鄉的河流」、「身上的動脈」,儘管吳新榮道出了將軍溪畔邁向現代化的種種改變——渡口消失、水泥橋與汽車取代了人力——但他在此似乎無意批判,僅僅是擔憂故鄉美好、不變的部分,也要隨現實流出大海。直到最後我們都能讀到,吳新榮將內心情感與故鄉位於出海口的地理特性連結的企圖。
從〈河流〉來到〈村莊〉,就像從「動脈/將軍溪」探進「心臟/將軍庄頭」,詩作情緒也自平靜轉為激昂。這個激昂來自於一個農村青年受到民族自決、社會主義等各種思潮洗禮,回頭再看自身家族歷史和故土後所發出的,隱隱向外來政權對抗的決心;如同清初時期渡海來臺的吳家先祖,與西拉雅族蕭壠社人相互對峙、開荒闢土,又如日治初期吳新榮的祖父,建造銃樓以抵禦土匪、保護家園的事蹟(註五)。即使「砲眼已經崩圮」,吳新榮也繼承了其父祖輩的意志,在東渡習醫、開業之後,仍不忘時時回到這個村莊,守住這個使他邁向「正義與真理」之路的搖籃。
註一:今臺南的佳里、學甲、北門、將軍、七股和西港六區。
註二:見陳芳明,〈殖民地詩人的台灣意象——以鹽分地帶文學集團為中心〉,《殖民地摩登:現代性與台灣史觀》(臺北:麥田,2004),頁 139。
註三:見「臺灣日記知識庫」,吳新榮日記 1936年1月23日。https://taco.ith.sinica.edu.tw/tdk/%E5%90%B3%E6%96%B0%E6%A6%AE%E6%97%A5%E8%A8%98/1936-01-23
註四:見「臺南研究資料庫」,檢索「吳新榮故居」。
http://trd.tnc.gov.tw/cgi-bin/gs32/gsweb.cgi/ccd=PTfW0e/search
註五:見吳新榮,《吳新榮選集(三)——震瀛回憶錄》(臺南:臺南縣立文化中心,1997),頁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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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術編輯:佳郁(ig:Gayodoodl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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