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我每打哈嗤，總是想：是誰在想我？今天是你的頭七，我的哈嗤尤其多，特別是早上和夜晚，哈嗤一打，我便認定，是她還在牽掛我。
這幾年，我給別人寫過很多字和文章，卻始終沒有給我媽寫過一個字。她是一個普通婦女，倔強而脆弱，長得很漂亮，因此親戚長輩都對她期盼很高，認為她會得到幸福，可惜無論是愛情或婚姻，最後都並沒有得到過眷顧；也許是性格，也許是命，她身邊朋友沒有幾個，知心的更不用說，我便成了她世界裡的唯一，最後的支柱。
在我印象中，她在人前人後總是表現得很客氣，甚至有些過於，不過她對我就不一樣，總是帶著尖銳和嚴苛，記得小學六年班有次畫畫比賽獲獎，我興致沖沖地去告訴她，期望她會給我渴望已久的鼓勵和認同，可是那天我穿了一條她不喜歡的褲子，被罵了一頓，我頂嘴，她回了我一巴掌，為此我哭了好幾天，那張帶著淚臉去拿獎的照片，到現在還在。
我們母女之間的隔閡從我19歲那年離開獨立生活後，就越來越大。曾經有段時間我們關係很差，雖然我們每隔1、2個月就會見面，但見面幾乎都不太會說話，不是不想說，而是不知道怎麽說，怕一開口就會針鋒相對，愛在心裡難開口大概就是這樣。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她歲月的劃痕越來越明顯，我也發現她的叨嘮已經越來越少，反而開始有些客氣...雖然生活的距離讓我母女關係得到緩衝，但同樣也留下了不少的遺憾。
「女，媽媽要同你講個壞消息...」
2017年6月，就在我生日後不久，從她哽咽的電話聲音中第一次聽到肺癌二字，還以為是報告出錯，記得那天我在上野公園踩著單車，一個人剛看完展覽，收線後我抬頭仰望著天空，覺得有點天旋地轉，匪夷所思，自那刻起，時鐘的分針就從順時針，變成逆時針了，一切都開始倒數中。
由對肺癌一無所知，到現在我能對不同治療藥物在不同階段的反應，都能一一告知，奔波在醫院和病床的897日，眼著病友離開的離開，留下的留下，每次做完治療，看著她一天天的瘦下去，無力感和內疚折隨即湧上。生命的意義到底是什麼？這個問題在我腦海裏一直懸著。
「你返去訓啦，媽媽知道你辛苦了。」
肺癌是個很霸道的東西，喜歡周圍擴散，由骨到腦，幾乎都是固定模式。雖然有心理準備，但兩個月前知道已經擴散到腦的時候，加上她開始走不動，我就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以前看電視，醫生總會預告你還剩多少時間，但現實是醫生並沒有告訴我，反正知道或不知道，都已不重要，我只知道，剩下來的日子，我不可以倒下。
一天吃160mg份量的嗎啡是一種怎麽樣的體驗？大概是我媽很怕別人擔心，所以一直都沒有跟身邊的親戚朋友說病情，強忍著劇痛，直到在最後住院的那幾天，很多她身邊的朋友才知悉病情，替我和我媽著急。她更不喜歡看見別人哭，所以每當有人來慰問，我都強忍著淚水解釋，安慰著大家，實在忍不住就跑到走廊上哭，我沒有她的堅強，只能一直守候...我們誰也沒辦法預料那一刻什麼時候到來，我只感覺到死亡在一步一步迫近。
「以前我不懂得 未必明天就有以後 」
人活著的時候，總覺得時間很多，很多事情都覺得有下一次，做不到，下一次，見不到，下次約，事實上，未必明天就有以後。我朋友因為跟母親頂嘴，錯過了和母親離世道別的一刻，到現在都無法原諒自己。我也常常為我媽不按時吃藥而動怒，我朋友告誡我一定要忍。從煩躁到平靜，每一刻都在訓練耐性，癌症是一場持久戰，唯有自己先堅持下去，才能鼓勵身邊的人。
謙卑和珍惜，是她給我上的最後一課。112、80、72、55...看著生命儀上律動的數字，其實世界上沒有什麼身同感受，大家都盡力了，是竭盡全力了，為了就是不要有任何的遺憾。
談何面對，只不過這一刻我平靜如海，下一刻聲嘶力竭。一個星期過去了，我還未有意識到她不在，不過現實是她變成了一張薄薄的死亡證和一張薄薄的火化紙，還有一堆照片，可是哪個都不是她了。
因為她已經搬家，住在我們的心裡了。
2019年10月25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