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廷聰是文德國小四年級最壞的小孩。其實我也不太確定，但老師們都這樣告訴我們。林廷聰是每個班上都要有一個的那種壞人，他常常因為在午餐時間和朋友講話被叫到教室後面罰站。他的成績不太好，總是在放學後被留下來。跟他同班的兩年裡，我幾乎沒有和他一起排過路隊。
國小四年級，班上分成男生陣線跟女生聯盟。林廷聰是男生陣線的首領，而女生聯盟的首領是每次都考第一名的柯妤臻。皮膚很白聲音很高所以常常被誤認為女生的我，變成了兩派爭奪的戰略目標：柯妤臻會在下課的時候把我拉到旁邊說「你都考第三名，所以應該站在我們這邊。」男生陣線的副手林奕宏會送我很多很多四驅車的零件，然後說「你不要跟女生好。」
戰況持續僵持，直到林佩樺轉來我們班。
她是市區來的，永遠穿一件深紅色的針織外套，幾乎不說話，只偶爾笑，而且不張開嘴，只是抿著。她太美了。女孩聯盟迅速將她納入勢力範圍之中，男孩陣線則為她神魂顛倒。無論男孩女孩都為了討好她而團結一致。
她帶來我們從沒聽說的郵購單，全班於是瘋狂購買一些似乎意味著成熟的東西：護唇膏，小書卡，明信片還有明星護貝照片。連柯妤臻都買了五十元一組的生日賀卡。男孩們則買了很多台四驅車。
林佩樺自己卻買了一本六孔手札。
光是郵購這件事她都能讓其他人顯得庸俗。
林佩樺是每個班上都要有一個的那種美人。我喜歡林佩樺，但我沒有錢郵購。只好祈禱每次月考完換座位，我可以坐到她旁邊。我們班換座位的方式和其他班一樣，成績最好的人先選。依照分數慢慢把教室填滿的這件事，簡直是某種社會學。
可是我每次都考第三名。所以林佩樺每次都坐在考第二名的劉俊賢旁邊。後來，後來我就要走了。爸媽買了新房子，我要搬到對四年級而言很遠的地方。
老師在台上公布我要轉學的消息，柯妤臻哭了。林廷聰把我拉到一旁。「為什麼要轉學啊？不是朋友嗎？」「我媽說反正五年級本來就要拆班。」到了二十歲，我發現只有林廷聰才是個男人而不是個男孩。我們何必在午餐時保持安靜呢？事到如今，我們常常因為在午餐時想不出話題而覺得尷尬。
轉學後的第一個聖誕節，我只收到新同學的一張聖誕卡。大家都已經有了朋友，而且我的臉上開始長痘痘，皮膚越來越黑，身體變得方正聲音卻還是很高。我不再被大家拉攏，一個像女生的男生，突然變成一件很奇怪的事。何況，自從來到市區的民族國小以後，我每次都考第八名。
那個聖誕節我慢慢地走回新家。
媽看到我卻笑著招手，給我一個牛皮紙袋。
我打開來，裡面竟然是三十幾張聖誕卡。「你們老師打過來，說分班以後你們班上同學自己說要寫卡片給你欸。」我躲在新家廚房的樓梯轉角，一封一封打開來看，所有人都寫了，連林廷聰都用注音寫了我的名字和聖誕快樂。
林佩樺的那封卡片裡是紫色的筆跡：「聖誕快樂，對了，我以前也是讀民族國小的。」
讀到這兩行我開始哭。那可能是我第一次為了人生中笑點似的錯過而哭。她轉來，我轉去，為什麼我從來沒有跟喜歡的人坐在一起？
轉學前的最後一次雨天，我和林佩樺放學一起在走廊上等家人來接。我說我不喜歡下雨。她轉過頭來，「為什麼呢？只有雨天才能淋雨耶。」這是一個四年級女孩說的話嗎？那個時候的我無法反駁，只能耍賴，我們兩個趁爸媽還沒來，輪流對著天空大喊，「我喜歡雨天！」「我討厭雨天！」那是我們最靠近的一次，兩個沒有目的的孩子。
長大之後，我像失去烏雲而淪為陰天的雨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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