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1年7月號印刻文學
《那些金色時刻》胡晴舫
大概因為太常搬家的緣故,我時常揣摩死亡的意思,並不是指人死了之後所進入的永恆黑暗,而是一個人離開之後的世界,應該就像一間搬空了的公寓,很快又有新住戶入駐,之前那個人生活過的痕跡完全抹去,無所殘留,好像什麼都沒發生過。我也常想,為了避免發生日本電影《令人討厭的松子的一生》的情形,最好自己動手,先把不想被其他人看見的東西早點清乾淨,千萬不要留下什麼令人作嘔的日記或任何會惹來奇異眼光的惡趣味物品。每回收執行李時,我都在想像自己的死亡,從別人的眼光去看待自己的身後,只覺得驚悚,便有急迫感想要事先處理我這個人用一生累積而成的物品。真的是什麼都帶不走啊。在別人眼中恐怕皆是垃圾吧。連回憶我也很少認真去整理,沒有後代的人不會去規劃要留下什麼遺產,因為無人在意。
全球疫情發生,突然就不用搬家了,新聞每天報導著各地的確診數字和死亡人數,我腦海裡卻出現一間又一間公寓,不是淨空了的那種,而是內裝舒適,細節講究,裡面裝滿了照片、碗盤、內褲和球鞋,還有盆栽,代表了主人對生活的想像。什麼都不捨得丟,任何想要收藏的心思無非是一種對美好生命的眷戀吧。那些我因為不想變成「令人討厭的松子」而趕緊扔棄的累贅物品,突然變成過去鬼魂似的東西,從心底慢慢浮現。
也開始時常夢到當時在東京的生活。表參道底,青山道口,有一間麵包店叫「安德森」,每天我去那裡買日常需要的麵包。店家每日開門,假日也罕見休息,推門進去,香氣四溢,架上擺滿各種形狀的麵包糕點,口味各一,閉眼隨便挑,都不會錯。之後,沿著根津美術館長長白牆,提著各色新鮮蔬果,慢慢走回家。東京的晴空總是很高,空蕩蕩,一片乾淨。我買麵包時買得那麼漫不經心,好像春天該有櫻花、夏天該有菖蒲、秋天該有紅葉、冬天該有皓雪一樣天經地義,邊走邊皺眉頭,以為自己在思考(但我現在想不起、因此肯定根本不重要)什麼關鍵的人生命題,我真正未曾好好深思的是這幅簡單的生活畫面,背後該有多大的集體心力才有那樣美好如童話的街角麵包店,散發暈黃燈光,折射出溫潤的麵包光澤,讓一個普通不起眼的平凡人不須特別擎香向上天祈求,就能安安穩穩地隨時有美味麵包可食。也該有多大的幸運,世局如此靜好,麵包店能夠天天按時營業,扭開水龍頭就有熱水、開窗就有綠蔭鳥鳴,不愁沒咖啡喝,電鍋有香噴噴的白米,生活平穩如在鐵軌上行駛,悄悄不受打擾——像是瘟疫。
我搬離東京那麼久,安德森也已經關門了。這些年之後,這間麵包店突然回到夢裡,推門進去的手感仍記憶猶新,麵包出爐的芳香盈鼻,一時不知那是何時的事。帕慕克小說《純真博物館》的第一句話,「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而我卻不知道。如果知道,我能夠守護這份幸福嗎?一切會變得完全不同嗎?是的,如果知道那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我絕不會錯失那份幸福的。在那無與倫比的金色時刻裡,我被包圍在一種深切的安寧裡,也許僅僅持續了短短幾秒,但我卻年復一年感受著那份幸福。」
帕慕克描述的是愛情。對我來說,那間麵包店成了金黃色幸福的意象。當時仍算年輕的自己,雖無恆產但生活無憂,住在美麗豐饒的街道,周圍大部分人皆溫和有禮,就算我言行不當了,都願意包容我的失禮,那時候最大的煩惱似乎就是自己這個人如何安身立命而已。當然是回不去了。時空已逝,店家已換,這個人恐怕也變了不少,而全球新冠肺炎疫情更是事態凌厲地,一下子阻隔了所有時空的延續、交換、流動,再無任何可能回去行走原來那條街,收集過去的足跡。
當瘟疫變成一種日常,那間麵包店卻回到我的夢裡,顯得如此不真切,不像是這輩子發生過的事,不是如隔三秋,而是恍如隔世了。我已不相信自己曾經擁有那般金光閃閃的日子。夢中滑過時,好像在看串流平台上的韓劇,有種作戲的不真實,不屬於現實,更不屬於自己。
如果當時很快便覺悟,如此幸福不但有盡頭,不會再現,甚至連舊地重訪都不可能,當時的我會不會過得不同?我會不會一樣很快將之藏在回憶的深處,很少向別人提起?日子的盡頭是死亡,人類因為死亡的逼視,才會去思考生命的意義。
住在東京時碰上日本觀測史上最大地震,隔日福島核電廠傳出災情,周圍空氣頓時顯得可疑,本來用以維繫生命、最自然不過的呼吸變成幾近自殺的行為,家中門窗緊閉,戶外不宜久留,出門一律長袖長褲,戴上口罩,速去速回,商家架上貨品一下子淨空,因為災情,補貨變得困難,礦泉水、衛生紙等民生用品限購每人一日一件,那時候的心情就是每天怎麼驅吉避兇地活著,如何取得可靠的水源、上哪裡買到必要的民生用品,但究竟要怎麼呼吸到新鮮空氣,避免與死亡正面衝突,內心其實一點把握也沒有,只能多方收集資訊,觀察周圍的其他人怎麼做,當時心裡默默猜想,可能所謂的戰時生活就是這樣子,物資吃緊,個體的命運與集體綁在一起,人只能想著如何維持吃喝等基本生命功能,努力保持心情平靜,無法做任何長遠的打算。
當自己屬於捲入重大歷史事件的無名大眾行列,特別會明白自己與一棵樹、小狗、石頭沒什麼差別,我們存在於宇宙的方式是一樣的——思於此,寫作這件事其實也難免顯得有氣無力。
就某個層面來說,此時全球爆發疫情也是大自然的反撲。人類在地球上建造了一個強大的物質帝國,肆意掠奪資源,強力架構起一套豐饒便利的生活方式,人類一代代出生,不僅要健康長壽,且拒絕老去,那些日常慾念無時無刻不在製造億萬頓的塑料、萬年不滅的核廢料,城市面積不斷擴充,無用產品被當作資本燃料不斷被製造出來、淘汰、變成無法回收的垃圾,污染整個地球生態,對生命的貪歡已是當代人類的至高生命原則。因為有死亡的逼視,才明白生命的有限,如何珍惜並善用生命,但,在新世紀,生命的盡頭卻成了慾望的藉口。人類花費多少資源在維持自己的青春肉體,只為了活下來,但活著是為了什麼,似乎已經無人追問。
全球疫情令我駐在台北,兒時的城。生活重點在維持基本生活功能這件事,吃飯、喝水、睡覺,小心呼吸,讓自己活著。我忖度,是不是斷髮出家也就這麼回事,斷了一切浮誇的念頭,所有超乎生命基本需求的企圖心都散去吧,讓原本就簡單的生活更簡單,明白自己形而下的限制之後重新尋找形而上的自由。回到了台北,回到自己的童年,又開始閱讀厚厚的章回小說,加上新科技時代的網路武俠小說,熬夜慢慢翻閱,任自己墮入另一個時空。我從小熟悉這樣的心境,如何從一副瘦弱無趣的軀體飛脫出去,體驗現實生活裡永遠不可能經歷的時空,都說人類的想像力其實是旅行的最佳方式,翻一頁書,人已全身黑色勁裝上了明朝宮殿的琉璃屋瓦,像名功力高強的俠客,往下窺視腹黑的宮廷政治,滑一次手機,又進入了豪門名族政治,愛恨情仇糾纏不清。瘟疫並不是新時代的發明,而是一種歷史的永恆回歸,就像做完李白大夢,終究回到童年的起點,靜靜過起古典的生活。
然而,時空就算會重疊、交換,平行或跳躍,回歸並不是回到真正的原點,時間畢竟是線性前進。居家隔離、全球邊界關閉,時間彷彿靜止,地球仍然繼續公轉,四季自然仍循序替換,只有人類社會被迫留在原地,所有想要延長生命的人類依然持續衰老中。生命終止之前,人,要做些什麼呢?除了享受優渥的物質條件,拼了命打肉毒桿菌、換掉失效的器官,活著,所以能過日子;一直過日子的目的又是為了什麼?
因為近乎僧侶的生活,生命的核心反而如黑色礦石顯露出來。整理自己的心緒時,東京街角麵包坊就突然夜裏來到夢中。活著不只是享受生命的美好事物,更應該是為了創造真心相信的價值吧,而生活之所以必需趨于簡單,也是為了集中所有的心力,去做最重要的事情吧。若是明白了那是幸福的時刻,除了當下的珍惜,也應該學會怎麼去守護,縱使世上很多事情都不在個人能力範圍內。
台北這個童年的時空,使我憶起當初那份對未知的嚮往,不需要高科技、僅憑已身的幻想力,便打開宇宙無數個時空,那時候從文學認知的世界雖然看起來危險,詭譎而複雜,卻不標榜污穢,也不崇尚卑劣,仍有大是大非,追求真理的企圖、以及彰顯正義的決心還是可以寫到文章裡,每個人都要獨自面對自己的心魔,因為活著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必須要找到衷心相信的事情才可以繼續。
原點,指的是心的純淨吧。
搬空了的公寓也可以說是宇宙開了另一扇門。世界終究會重新開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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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大學期間,曾有幸進去過一次女生宿舍。
那是開學前一周,學校開放家屬朋友協助住宿生搬遷。許多色慾薰心的肥宅都會趁這個機會大舉入侵,相當不可取。
「就是這個!這就是可以認識女生的機會!」
豪哥看著系辦牆上貼的公告,激動到全身都在顫抖。
「能夠出生在這個世界上……能夠與這所大學相遇……真的是太好了嗚嗚嗚嗚……」
「謝謝!」他雙拳緊握,仰天長嘯:「謝謝這個世界啊啊啊啊啊!」
見到他那副窩囊樣,我感到十分可笑。
為了增加跟女生接觸的機會自願跑去當工具人,真的很悲哀。
我本想大聲嘲笑他,但是女宿裡的妹子實在太多了。
我於是報名了活動,穿上志工背心,走進女生宿舍。
不料才剛走進去沒多久,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後響起。
「欸?你過來一下。」
「……」我假裝沒有聽到,繼續往前走。
「欸你過來一下、你過來一下、你過來一下啦!」
我無奈轉過頭,看見寶櫻雙手叉腰站在走廊中間,旁邊還跟著臭著臉的佳佳。
「哎呀,好巧,妳怎麼會在這裡?」我賠笑。
「一點都不巧,這裡是我的寢室門口。」寶櫻趾高氣昂地問:「你在這裡做什麼?」
「我想說回饋一下社會,當個志工什麼的,哈、哈哈……」我抓耳搔腮,汗流浹背。
「是嗎?」寶櫻從頭到腳打量了我一番,說道:「那麼學長,我們剛好要把舊寢室的東西搬到新寢室,你可以來幫個忙嗎?」
「可是我……」我欲言又止。
「嗯?不願意嗎?」寶櫻歪著頭,一手指著嘴唇:「難道說學長都來當志工了,竟然還有其他特別想要服務的對象嗎?莫非學長雖然表面上不說,內心卻偷偷期待著能夠在這裡遇到某個人嗎?系上一直傳聞說……」
「閉嘴!我去!我馬上去!」
我垂下肩膀,走進寶櫻的寢室。
一踏入寢室,我馬上嚇愣在門口。
「幹嘛?」寶櫻踢了一下我的屁股。
「……寶櫻,按照校規,我們學校的宿舍是禁止養寵物的。」我說。
「我就說吧!」佳佳瞪著寶櫻:「不要把那些東西帶進房間!」
「妳還不是養了一隻貓?大姊頭也養了哈哈啊?」寶櫻聳聳肩。
「那不一樣啊!蜥蜴一點都不可愛啊!在牆壁上爬來爬去的噁心死了!」佳佳大叫。
我不忍說,其實她之前在火場高樓牆上攀爬的時候,看起來就跟蜥蜴一樣。
佳佳開始對我哭訴寶櫻的惡行惡狀。
蜥蜴只是一個籠統的簡稱,事實上寶櫻所豢養的野生王國包含了豹紋守宮、鬃獅蜥、高冠變色龍等諸多絕對不該出現在女生宿舍裡的物種。
據佳佳所說,起先寶櫻只是突然覺得在天花板上散步的壁虎很可愛,然後開始會去學校草地上抓蜥蜴,最後開始把各式各樣的妖魔鬼怪帶進寢室。
到了現在,寢室內放著大大小小十幾個紙箱,裡頭住著大大小小十幾隻爬蟲類。
「這裡是侏儸紀世界嗎?」我吐槽。
「有什麼關係,胖胖還會幫忙吃蟑螂欸!」寶櫻理直氣壯地說。
胖胖是那隻壁虎的名字,牠正安逸地攀在牆上,津津有味地吸吮一隻肥美的蟑螂腿。
「那些蟑螂是妳去寵物店買回來的!」佳佳尖叫。
似乎是受到爭吵聲驚擾,一陣悉悉簌簌的聲音響起,一條1.5公尺長的巨大身影緩緩爬出床底。
我的頭皮瞬間發麻。
我在動物星球頻道看過這個傢伙。
我今天才知道,原來女生宿舍是這麼可怕的地方。
「親愛的,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噁心動物。」寶櫻在我背後柔聲說。
「……妳沒跟我說過。」我說。
「閉嘴,我在跟科摩多說話,你這個噁心動物。」寶櫻對我惡狠狠豎起中指。
那個巨大身影抬起粗厚的脖頸看著我,嘴角流出一絲濃稠的涎液。
「妳暑假的時候又多養了一隻科摩多龍?」佳佳很崩潰。
「他只是一般無害的大型寵物蜥蜴。」寶櫻別開視線。
「……妳剛剛才叫他科摩多。」我說。
「總之,那邊那個噁心動……我是說學長,我希望你可以幫我把牠搬到新寢室。」寶櫻說。
「搬個屁!」佳佳怒吼。
「說得好!」我用力鼓掌。我才不想碰那個鬼東西。
我鼓掌的聲音好像激怒了科摩多,只見牠嘶嘶嘶吐著舌頭,用不可思議的速度朝我奔跑過來。
千鈞一髮之際,我甩動全身的贅肉,奮力閃過科摩多的撲擊。
科摩多衝出寢室,撲在一個路過的人身上。
那人手上提著搬運到一半的電風扇,被沉重的巨大蜥蜴壓垮。
「啊?什麼?這這麼熱情的嗎?」那人躺在地上一邊掙扎一邊胡言亂語。
我馬上認出了他的聲音。
「豪哥!快跑!」我焦急大喊。
「等一下,同學……先不要舔……至少先告訴我妳的名字跟系級啊?」
豪哥完全沒有聽見我說話,自顧自沉浸在幻想之中。
電風扇卡在豪哥跟科摩多之間,堪堪救了豪哥一命。
科摩多兇性大發,張開血盆大口就朝豪哥的手臂咬去。
只聽得咚的一聲悶響,一個拳頭猛然砸在科摩多龍的腦袋上,將牠瞬間砸暈。
兇悍的拳勁透過皮粗肉厚的蜥蜴腦袋,重重貫入豪哥的胸膛,豪哥哇地嘔出一口鮮血,抱著電風扇昏了過去。
「鬧哄哄的,吵什麼啊?」大姊頭拽著科摩多的尾巴,把牠拖回寢室。
看來就算是在侏儸紀,也不會出現比大姊頭更強悍的生物。
在她身後,忠心耿耿的哈哈扶起豪哥,打電話叫來救護車,將他送上了擔架。
很快地,寶櫻一行人招開了緊急寢室會議,用民主投票決定了科摩多的去留。
那頭兇獸於是被送到壽山動物園處置。
我人生中唯一一次女生宿舍之旅就這樣結束了,真是不勝唏噓。
「所以你是在哪裡買到那隻怪物的啊?」我事後問寶櫻。
「隔壁學姊二手價賣給我的。」寶櫻理所當然地說。
我到很久以後才知道她沒有說謊,那又是另一個故事了。
先說豪哥,他昏迷了幾個小時就清醒過來。
「昏迷原因可能是跌倒的時候後腦杓撞到地板,造成輕微的腦震盪,休息後應該不會有大礙。」
醫生一臉遲疑地看著檢查報告。
「比較嚴重的是,病人的胸膛好像受到了重擊,胸骨有點裂開,可能要很久才會痊癒,你有頭緒嗎?」他問我。
「我看到他的時候,他已經失去意識了。」我搖搖頭,完全不敢說那是因為大姊頭間接幹了豪哥一拳。
「你真的沒看到抱住我的人是誰嗎?」豪哥虛弱地問我。
「沒看到。」我說。
「你知道嗎?我不怪她。」豪哥坐在病床上,看著窗外的夕陽:「我從來沒有被那樣用力地擁抱過,如果這不算愛,什麼才算?」
「是喔?」
「我的人生,一片無悔。」他微笑。
等到豪哥可以下床走動後,有事沒事就會抱著一束花站在女宿門口,等待那日萍水相逢的女生再次出現。
我至今仍不忍心告訴他,那天推倒他的是其實是一隻大蜥蜴。
#寶櫻與她的快樂夥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