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陪著王國祥輸血時,耐不住要打個盹,但無論睡去多久,一張開眼,看見的總是架子上懸掛著的那一袋血漿,殷紅的液體,一滴一滴,順著塑膠管往下流,注入國祥臂彎的靜脈裡去。那點點血漿,像時間漏斗的水滴,無窮無盡,永遠滴不完似的。」他捧著一疊厚厚的病歷,台北中國四處尋覓良醫,簡直是白素貞盜仙草了,「如果有人告訴我喜馬拉雅山頂上有神醫,我也會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時,搶救王國祥的生命,對於我重於一切。」
白先勇冷眼心熱,筆下每一樁感情都是千瘡百孔,為愛癡狂的世間男女非死即傷,大抵是他人生寫愛情的額度都給了〈樹猶如此〉。1999年,他於報上撰文追憶王國祥,文章從加州聖塔芭芭拉自家庭院的大柏樹寫起。
他住聖塔芭芭拉「隱谷」(Hidden Valley)區,該區因為三面環山,林木幽深,地形又相當隱蔽,因而得名。1973年,他因在加州大學聖塔芭芭拉分校謀得教職,遷入現居的住所。他對那房子一見鍾情,因為「屋前一棵寶塔松,屋後一對中國榆,兩側的灌木叢又將鄰舍完全隔離,整座房屋都有樹蔭庇護。」房子什麼都好,唯獨前屋主偏愛常春藤,雛菊、罌粟、木槿,不是他喜愛的花木,只好砍掉重練。其時,王國祥在賓州大學做博士後研究,前來幫他,1個半月的假期,兩人做足30天的園藝工作。
最好的時光
小說家筆下男孩17歲是寂寞的,但17歲的小說家,卻在最好的時光遇見最好的人。17歲的夏天,他上課遲到,搶著上樓梯,撞上了一個也快遲到的男孩,那是隔壁班的同學王國祥。兩人自此來往相交,情牽38年。少年夢想日後到長江三峽築水壩,申請保送成大水利系,王國祥也跟著去考成大電機。他發現自己興趣不合,重考台大外文系,王國祥也轉學台大物理系,他辦《現代文學》,種種快樂牢騷,王國祥都是第一個聽眾,兩人一前一後赴美。
移居聖塔芭芭拉,那年剛拿到終身教職,《台北人》出版沒有多久。王國祥到賓州州大去做博士後研究,兩個人花樣年華前程似錦,王國祥在庭院栽下三株柏樹樹苗。十年樹木,欣欣向榮,他寫完《孽子》,〈金大班〉〈玉卿嫂〉改編電影,他成了台灣最重要的小說家,王國祥亦在洛杉磯休斯(Hughes)公司找到安定工作,研究人造衛星。兩人分隔兩地,王國祥有假期常常來聖塔芭芭拉小住,年輪一圈一圈,都是感情。
凶年之夏
「1989,歲屬馬年,那是個凶年,那年夏天,中國大陸發生了天安門六四事件,成千上百的年輕生命瞬息消滅。那一陣子天天看電視全神貫注事件的發展,很少到園中走動。有一天,我突然發覺後院三棵義大利柏樹中間那一株,葉尖露出點點焦黃來。起先我以為暑天乾熱,植物不耐旱,沒料到才是幾天工夫,一棵6、70呎的大樹,如遭天火雷殛,驟然間通體枯焦而亡。那些針葉,一觸便紛紛斷落,如此孤標傲世風華正茂的常青樹,數日之間竟至完全壞死。奇怪的是,兩側的柏樹卻好端端的依舊青蒼無恙,只是中間赫然豎起搞木一柱,實在令人觸目驚心,我只好教人來把枯樹砍掉拖走。從此,我後院的兩側,便出現了一道缺口。柏樹無故枯亡,使我鬱鬱不樂了好些時日,心中總感到不祥,似乎有甚麼奇禍即將降臨一般。沒有多久,王國祥便生病了。」
王國祥的「再生不良性貧血」復發了。他念台大時曾罹患此病,5%的治癒率,在江南名醫奚復一的調理,奇蹟康復。藥方裡,有一劑犀牛角,小小一包,價值不菲。很多年後,他跟王國祥去加州聖地牙哥動物園,看著了犀牛,「大概因為犀牛角曾治療過國祥的病,我對那一群看來凶猛異常的野獸,竟有一份說不出的好感,在欄前盤桓良久才離去。」
他按照舊的藥方張羅藥材,其時,犀牛已是保育類動物,他四處張羅,在加州一藥房苦苦哀求,店家才從一隻上鎖的小鐵匣中取出一塊犀牛角,用來磨些粉賣給他。然而20年過去了,王國祥病況已與年輕時不同,藥石罔效,僅靠輸血續命。
「我陪著王國祥輸血時,耐不住要打個盹,但無論睡去多久,一張開眼,看見的總是架子上懸掛著的那一袋血漿,殷紅的液體,一滴一滴,順著塑膠管往下流,注入國祥臂彎的靜脈裡去。那點點血漿,像時間漏斗的水滴,無窮無盡,永遠滴不完似的。」他捧著一疊厚厚的病歷,台北中國四處尋覓良醫,簡直是白素貞盜仙草了,「如果有人告訴我喜馬拉雅山頂上有神醫,我也會攀爬上去乞求仙丹的。在那時,搶救王國祥的生命,對於我重於一切。」
最後的陽春麵
1992年1月,王國祥55歲生日,他看王國祥那天精神還不錯,提議到外餐館吃海鮮,兩人一路上還商談著要點些什麼菜,走到餐廳停車場,王國祥扶著欄杆爬上去,爬到一半,便喘息起來,他歇了口氣,站起來還想勉強往上爬,他知道,王國祥不願掃興,便勸阻道:「我們不要在這裡吃飯了,回家去做壽麵吃。」兩人回到家中,煮了兩碗陽春麵,那是他王國祥度過的最後生日。
成大外文系轉學考 在 對我說髒話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小說家筆下男孩17歲是寂寞的,但17歲的小說家,在最好的時光遇見最好的人。1954年夏天,他上課遲到,搶著上樓梯,撞上了一個也快遲到的男孩,那是隔壁班的同學王國祥。
他在《樹猶如此》追憶往事,說二人來往相交,情牽38年。他少年夢想日後到長江三峽築水壩,申請保送成大水利系,王國祥也跟著去考成大電機。他發現自己興趣不合,重考台大外文系,王國祥也轉學台大物理系,他辦《現代文學》,種種快樂牢騷,王國祥都是第一個聽眾,二人一前一後赴美。
王國祥念台大時罹患「再生不良性貧血」,罕病僅5%治癒率,在中醫調理下奇蹟康復,藥方中有一帖犀牛角,小小一包價值不菲。他說,日後在聖地牙哥動物園,見著犀牛,想到這是治好王國祥的,心生好感,站在獸欄徘徊久久才離去。王國祥50歲後復發,他找出方子張羅藥材,當時,犀牛已是保育類動物,他四處張羅,在加州一藥房苦苦哀求,過程無異白素貞盜仙草。
然而20年過去了,王國祥病況已與年輕時不同,藥石罔效,僅靠輸血續命。他捧著厚厚病歷,中國、台灣遍尋名醫,「我與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於二人同心協力,總能抵禦過去,可是最後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塗地。」1992年夏天,白先勇在加護病房握著王國祥的手,陪他走完人生最後的路。
玉卿嫂額頭有條條分明的皺紋,他恨不得借容哥的手在她的額頭用力磨一磨,全數抹去。人生80,又是如何看待青春呢?「花在青春開得最美,人也是的嘛,不是有句詩嗎?彩雲易散琉璃碎,青春因為短暫,所以值得留戀,太長就沒意思了。回頭看青春,等於爺爺看孫子。」
「現代科技可以讓每個人跟尹雪豔一樣不老,你有比較開心一點?」「可能!可能!但科技延長也有個限度,人都是會老的。」「你活得比金大班、尹雪豔還康泰,小說家活得比自己小說人物還久是什麼感覺啊?」「跟生命妥協了吧,對自己、對人也比較寬容,也會比較有自處能力了,每個人到最後只剩下一個人了,這要及早準備,臨老再來準備,慌慌張張、手足無措,那也不行。」
順著他的回答問下去:「那麼王國祥的離去呢?一個人的老去,獨自生活這門功課您學習好了嗎?」愉快的氣氛頓時凝結,他望了我一眼,像被冒犯,又像被觸碰心事,沉默不響,1分鐘像1小時。我手忙腳亂翻著桌上的資料,結巴解釋之所以這樣問,是書中看到聶華苓提及您在信中寫給她一段話:「我跟王君17歲結識,相守30年,他曾帶給我人間罕有的溫暖。這幾年我還在學習一個人走下去。」他淡漠地解釋:「那時候她先生走了,我寫了一封信去安慰她,歷經這種親近的人一下子走掉的事,我想誰都很難調適,那個學習都是一輩子的課題。 」
小說家筆下男孩17歲是寂寞的,但17歲的小說家,在最好的時光遇見最好的人。1954年夏天,他上課遲到,搶著上樓梯,撞上了一個也快遲到的男孩,那是隔壁班的同學王國祥。
他在《樹猶如此》追憶往事,說二人來往相交,情牽38年。他少年夢想日後到長江三峽築水壩,申請保送成大水利系,王國祥也跟著去考成大電機。他發現自己興趣不合,重考台大外文系,王國祥也轉學台大物理系,他辦《現代文學》,種種快樂牢騷,王國祥都是第一個聽眾,二人一前一後赴美。
王國祥念台大時罹患「再生不良性貧血」,罕病僅5%治癒率,在中醫調理下奇蹟康復,藥方中有一帖犀牛角,小小一包價值不菲。他說,日後在聖地牙哥動物園,見著犀牛,想到這是治好王國祥的,心生好感,站在獸欄徘徊久久才離去。王國祥50歲後復發,他找出方子張羅藥材,當時,犀牛已是保育類動物,他四處張羅,在加州一藥房苦苦哀求,過程無異白素貞盜仙草。
然而20年過去了,王國祥病況已與年輕時不同,藥石罔效,僅靠輸血續命。他捧著厚厚病歷,中國、台灣遍尋名醫,「我與王國祥相知數十載,彼此守望相助,患難與共,人生道上的風風雨雨,由於二人同心協力,總能抵禦過去,可是最後與病魔死神一搏,我們全力以赴,卻一敗塗地。」1992年夏天,白先勇在加護病房握著王國祥的手,陪他走完人生最後的路。
因對生命感到無常,所以小說家在作品中凝視死亡,伴隨著死亡的,是對青春的迷戀。是故《孽子》裡有青春鳥飛翔,《牡丹亭》藉由青春的演員、青春的衣服讓崑曲還魂。
玉卿嫂額頭有條條分明的皺紋,他恨不得借容哥的手在她的額頭用力磨一磨,全數抹去。人生80,又是如何看待青春呢?「花在青春開得最美,人也是的嘛,不是有句詩嗎?彩雲易散琉璃碎,青春因為短暫,所以值得留戀,太長就沒意思了。回頭看青春,等於爺爺看孫子。」
「現代科技可以讓每個人跟尹雪豔一樣不老,你有比較開心一點?」「可能!可能!但科技延長也有個限度,人都是會老的。」「你活得比金大班、尹雪豔還康泰,小說家活得比自己小說人物還久是什麼感覺啊?」「跟生命妥協了吧,對自己、對人也比較寬容,也會比較有自處能力了,每個人到最後只剩下一個人了,這要及早準備,臨老再來準備,慌慌張張、手足無措,那也不行。」
順著他的回答問下去:「那麼王國祥的離去呢?一個人的老去,獨自生活這門功課您學習好了嗎?」愉快的氣氛頓時凝結,他望了我一眼,像被冒犯,又像被觸碰心事,沉默不響,1分鐘像1小時。我手忙腳亂翻著桌上的資料,結巴解釋之所以這樣問,是書中看到聶華苓提及您在信中寫給她一段話:「我跟王君17歲結識,相守30年,他曾帶給我人間罕有的溫暖。這幾年我還在學習一個人走下去。」他淡漠地解釋:「那時候她先生走了,我寫了一封信去安慰她,歷經這種親近的人一下子走掉的事,我想誰都很難調適,那個學習都是一輩子的課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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