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花蕾]
今天香港有宗小新聞,《蘋果日報》位於將軍澳的壹集團總部大樓,內有很多綠色植物,自公司停業後擔心沒人打理,有心人聯絡過負責人,安排周日免費公開派發。
如此新聞,令人想起蘋果日報接待大堂,除了有漂亮的室內植物,還有一個巨型鳥籠,內裡的各式雀鳥吱吱喳喳叫個不停。據說,壹集團停業,有人已經把鳥兒也安頓好。
信奉自由市場的黎老闆,還在大堂展示了三個經濟學者的頭像和說話:分別為殖民地時代前財政司郭伯偉、學者佛利文和海耶克的話。早年我到訪過,逐一細看金屬板鑲起的話,大概是說,政府干預市場越少越好,市場無形之手是最好的。後來我去美國芝加哥,特意也到訪芝大看看這些學者的主張。
在傳媒大堂養鳥竪像,實在是非一般傳媒老闆的作風。一位前輩記者記得,她年輕時在香港任英文傳媒,曾經採訪過一單奇怪的新聞。原來黎氏大宅裡養了一頭黑熊,後來被有關當局帶走這只受保護動物。
這些作風,令我想起被譽為美國最偉大電影《大國民》的主角Charles Foster Kane. 這套1941由Orson Welles拍攝的黑白電影,以美國報業大亨William Randolph Hearst為藍本。
Kane自小窮困,被富翁收為養子後,收購一份紐約報紙,以大膽的手法做新聞,發達後與歌女再婚。被影射的美國傳媒大亨特別因為戲中描繪其愛情生活不滿,傳聞Hearst曾派人花錢購下底片準備銷毁,最終電影順利上影。多年以後,Hearst後人在大宅放映《大國民》,替這段歷史來個closure.
《大國民》其中一幕,寫Kane年少氣盛,進駐一間老牌報紙編輯室,他把自己藝術藏品搬來,連牀也搬進來。
原來的老報人表示側目,Kane反駁:「你們以前做新聞是運作12小時,我們的新聞是24小時運作。」Kane拿着別張報紙問為何我們的標題那麼小,別人的那麼大,老報人答,那個新聞根本不大,Kane答:「只要標題夠大,新聞就夠大。」還請「狗仔隊」到失踪婦人的家追問那位丈夫是否把妻子藏起來。
這種氣焰氣魄,小報做法,讓Kane的報紙迅即大賣。但Kane自命不只是個生意人,他出身寒微,永遠記得蟻民的苦況。夜深,他把氣油燈關掉,說出一句志氣話:「我要這份報紙,對這個城市的重要性,好比氣油對紐約那麼不可或缺。」
一張報紙,讓一個城市的人感到有所歸屬,也是蘋果日報於1995年創刊號,社論寫過的話。當年的社論題為〈《蘋果日報》:我們屬於香港〉,內文這樣寫:「我們要辦的是一份香港人的報紙。」
「不怕九七後情況有變嗎?我們怕。但我們不願意被恐懼所威嚇。我們更不願意被悲觀所蒙蔽。我們要積極樂觀地面對未來,因為我們是香港人!」
「我們深信,習慣了自由的香港人,對不合理的禁制,不公平的對待一定不會啞忍,因為天生下來香港人便對自由熱烈追求。」結語寫道:「我們將忠誠地去緊守工作崗位,老老實實地做個驕傲的香港人。」
說回《大國民》,此電影不只是說報業,其戲名「Citizen Kane」,說明的就是一位報人不只是一個普通人,而是象徵了美國精神的國民。他的善與惡,好與醜,完美與瑕疵,也就是說明美國精神的衝撞、破格、探索。
在漆黑的房間,燈光師讓Kane的臉落入完全暗黑的當中,新穎的打燈法,說明了Kane內心的不可理解。他用筆於紙上寫了幾句Declaration of Principles,我們的原則。大意是,要為人民發聲,讓他們不會被有錢人的聲音淹沒。Kane的兄弟調侃道,「你好像寫的是美國憲法?不要把人民掛在嘴邊,口口聲聲。」
但雄心壯志的Kane當然聽不入耳,他喚了印刷小子進來,「第四次改版。」令我想起蘋果日報打破了一般報紙印刷規範,過去廿六年,每個清晨,它是最早應市的報紙,凌晨二時於九龍旺角已經可買;新聞只要夠大,隨時加印特集號外也可以。
這一天,香港也有一單不大也不小的新聞。有一間政府官方運作的康文署圖書館,早前被發現「館長推介」一欄,擺放了多本關於黎智英的自傳,究竟是館長知道,還是被戲弄不得而知,但事又引起一陣騷動。作為一個傳奇人物,多年來出版過多本傳奇,有些是由本人授權,有些是別人撰寫的。
香港的出版業從來頗自由,禁書進出口的聖地。自國安法一出,今年七月中辦的香港書展,營運方說,若有人舉報書籍涉違國安法,會召警方處理。而亦有人發現,於官方在全港的圖書館搜索系統,黎智英的多本自傳已經消失了,或不准借閱。
黎智英的歷史,有那麼令人害怕嗎?他的故事,也是千千萬萬香港人經歷過。那些年,大量人口為逃避政治運動,或追求更好生活,從中國內地逃難到港。在廣州,這段歷史叫「大逃港」。南中國的人民,抱着一只籃球或車呔,穿一條底褲,或爬山或游水,南來香港,尋找自由和生存的機會。
黎智英在廣州出生,父親很早來港,母親被抓往勞改,自小和輕微智障的姐姐及攣生妹妹一起求生,甚麼低下層的工作也做過,能夠有一口豬油撈飯吃已經很快樂。據說,今日黎氏能受得了香港監獄的狀況,部份原因,也因為出身寒微,捱得苦。
《大國民》始終是一套美國電影,說的是,發了達的Kane,無論多奢華的日子,也沒法滿足他,從政失敗,人民不愛他,他卻嘗試從一個失意歌女身上找真愛。然而Kane想操控歌女,兩人最後亦不歡而散,歌女離他而去。Kane在大屋Xanadu中孤獨終老,畢生追尋的是甚麼?
Kane在病榻上呢喃了幾次:「Rosebud」(玫瑰花蕾),一位記者於是展開偵查這名傳媒大亨死前的遺言究竟是指甚麼?是名是利?是兄弟情?是愛情?
電影最終幕,大堆官僚在點算Kane財產,在豪宅裡把已逝主人的藏品分類,值錢的放一邊準備變賣,不值錢的一概扔進火爐即場銷毁。其中一個木製雪橇玩具被指為「便宜貨」,被扔進火爐。
鏡頭大特寫雪橇的圖案,正是一朵人手畫的玫瑰花圖案。回帶電影開場,貧窮的Kane在冰天雪地的美國小鎮,被逼離開親生父母,到富翁家作養子,母子別離之前,少年Kane正在小屋門外的積雪上玩樂,伴着他離家的只有那只雪橇玩具。即使富甲天下,死前一刻,他還是想起自己那個寒微的家和父母。
我們的大國民,又有沒有他的玫瑰花蕾呢?黎智英坐囚前,不只一次接受訪問,說得哽咽,「香港的自由社會給了我這一切,為了回報這份自由,或許是時候我要為它付出。」“I came here with nothing, the freedom of this place has given me everything. Maybe it’s time I paid back for that freedom by fighting for it,” (法新社,2020)
12歲的黎,游水來香港後,由工廠散工做起,之後矢志要當老闆,開了製衣廠,佐丹奴曾是八十年代非常成功的成衣品牌,其推銷手法新穎,讓黎氏擁有強大資本,進軍傳媒業。
在傳媒業,由《壹週刊》到《蘋果日報》,他以優厚的薪酬招兵買馬,然而要忍受高壓工作環境也讓不少傳媒人又愛又恨。《壹週刊》聞名的「鋤書會」讓人聞風喪膽,公司競爭激烈,黎老闆炒人也手起刀落,如此管理風格和一般文人辦報相去甚遠。但香港曾經有一種精神,就是雅俗混雜,創意爆發,沒有界線的創新,也讓整個香港傳媒界風起雲湧。
在壹傳媒工作過的人,被該公司解僱過的,或會擁有深深的恨,但我也認識不少同業,對公司,對黎老闆,又恨又愛。尤其在香港如此風雨飄搖之日,黎氏本有機會脫身,但他卻一步一步走進牢獄。一位生意人,由擁抱自由市場,到擁抱自己相信的理念,不能自拔。
壹集團至今,有多位高級管理層及主筆以國安法被捕。公司資金被凍結,向員工出糧也有困難。有員工卻說,寧可自動辭職也不願被解僱,「不想公司蝕錢」。
黎老闆在囚車出入法院,原來追着囚車喊「老闆!加油!」的壹集團高層,現在自己身在囚車中,換成其他暫且獲保釋,或暫時安好的同事追着囚車大喊:「羅生,加油!張生,加油!」採訪法庭的《蘋果日報》記者,由寫抗爭者的故事,變成寫老闆的法庭新聞,變成寫上司成為被告的採訪筆記。
一位在《蘋果日報》打工的攝影記者說,在法庭第一排旁聽後,被公司派往「上山」去拍攝羅偉光總編被收押荔枝角收柙所的照片。由於那個山坡偏僻,要爬好一段路寄身樹叢以超長鏡才可以拍攝得到。「幸好你下囚車時沒有回頭,否則我應該會崩潰了。」平日在公司撞口碰面的上司,這一天,成為了照片新聞裡的主角。零距離的痛楚。
在香港,被關押的抗爭者,包括黎智英本人,在香港監獄有權訂閱一份報紙閱報,當中包括蘋果日報。這是牆外人們不明白的狀況。沒有了蘋果,就如切斷了關柙者對外資訊的一個重要選擇。很多記者或作家繼續寫實體報,也是抱着這種「文字可以進牆」的原因,奮力揮筆下去。總有一些東西,網絡不可取代。
說回我們的「大國民」,他沒有孤獨終老,因為他走了一條不一樣的路。黎老闆的妻子,在壹集團運作的最後一晚,受同事擁簇,在最後一份《蘋果日報》付印的時候,她獲員工們的深深擁抱。
或許,黎老闆也有他的「玫瑰花蕾」。據說,黎智英還未偷渡來港時,只有八、九歲的他,替別人在廣州車站開車門托行李,獲得小小打賞,有時是錢,有時是禮物,有時甚麼也沒有。
但他很記得,有人給了他一片巧克力:「我那時完全不知道香港是怎樣,但把巧克力放在口中,天下間有這麼美味的東西,來自一個地方叫香港,那時我便認定,香港就是天堂,我要去那個地方。」
(圖片來源:By RKO Radio Pictures, still photographer Alexander Kahle - International Photographer, Volume XII, Number 12, January 1941 (front cover), Public Domain, httpscommons.wikimedia.orgwindex.phpcurid=4676679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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推薦一下最近讀完而又很喜歡的小說:
說到近年最炙手可熱的小說,《正常人》勢必佔一席位。作者莎莉.魯尼是新銳的愛爾蘭作家,1991年出生的她在26歲出版首本著作《聊天記錄》,被稱為新一代的沙林傑,新作《正常人》更被譽為千禧世代的文學經典。
小說講述兩個愛爾蘭小鎮的高材生,由高中到大學畢業這五年間的故事。康諾高大英俊,個性溫柔內斂,是校園裡的風雲人物,可是寒微的出身,成了他心頭最大的陰影。而梅黎安家境富裕,個性孤僻獨立,桀傲不馴,是大家眼中的怪胎。這兩條風馬牛不相及的平行線,卻因著康諾的母親是梅黎安家裡的清潔工而產生交集,兩人私下交往,發展出一段影響彼此一生的愛情與友誼。
《正常人》被稱為千禧世代的縮影,在歐美成為現象級小說,那麼書中的千禧世代到底是甚麼樣子?
千禧世代不齒舊有制度,祟尚自由和變革,對事情總是有自己的看法,有時候這些想法並不真的經過深思熟慮,而是為了表達自我而蹦出來的念頭;他們要不害怕被拒絕,所以選擇首先拒絕別人,要不就是把人際關係當成最寶貴的資產,做的所有事,只為了能讓自己被別人多喜愛一點點,甚至委曲自己也在所不辭。他們活在物質和資訊爆炸的年代,卻深陷在冗長乏味的人生。
《正常人》描述的,正是這樣一群倔強卻脆弱,敏感而暴烈的年輕人。魯尼厲害之處,在於並不需要動用華麗強烈的文字,也不必刻意製造戲劇場面,而是用輕盈如羽毛的遣詞,輕描淡寫他們面臨的種種人生轉捩點,平常卻深刻,是真正的大巧不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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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常人》之所以備受推崇,是因為魯尼巧妙地把對當代生活的觀察和批評融入故事,其中對「階級」的探討尤其精闢透澈。
康諾的母親是梅黎安家裡的清潔工,兩人雖然從不把話說破,但懸殊的社經階級無疑讓這段關係蒙上陰影;
康諾是高中萬人迷,梅黎安則被排擠,使得康諾因為怯於流言,而邀請了校花當畢業舞會的女伴,可見同儕間的地位也是一種階級:
當梅黎安和康諾兩人都考獲大學獎學金,這筆錢讓康諾不必煩惱房租和學費,簡直是雪中送炭,但對梅黎安而言,獎學金是用來印證自我能力,只是錦上添花的榮耀而已;
更弔詭的是,在獎學金晚宴上,康諾打黑領帶,唸拉丁文誓詞,而那些為他們端盤子的服務生也是學生,只不過他們得靠打工才唸得起大學,低下階層出身的康諾,對這樣的「菁英主義」感到良心不安。
最有意思的還要數這一點:唸英文系的康諾眼見課堂上其他人總是雄辯滔滔地談論文學,但他總是羞於表達而顯得格格不入,後來更發現同學根本連書也沒有讀過。
書末他終於在一場讀書會中意識到文學之於富人,是一種階級的產物,用來彰顯自己的品味,但對他而言,閱讀文學帶來的不是優越感,而是「被偉大藝術感動的歡愉」,康諾也明白到,要瞭解活生生的人,和他們建立親密關係,就必須運用類似閱讀小說時的想像力。
階級自古已存在於社經層面上,在友伴的角力之中,在關係的拉扯牽絆裡,牢固而無解。但是當我們閱讀《正常人》之後,才開始思考這個問題,正正呼應了康諾對閱讀文學的感悟,也許,只是也許,就能成為打破階級的第一步。
「一分鐘閱讀」推介書籍
《正常人》
作者:莎莉.魯尼
由 時報文化出版企業股份有限公司 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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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周專欄:正妻與情人
印象中醫生一般都對文學沒有興趣。從前在大學通識學系教文學欣賞,走堂最多,功課最馬虎的,是醫科生。不過也有例外。記得念研究院的時候,有一位男同學是執業醫生,在某機構診所兼職,其餘時間念比較文學碩士。這位氣度不凡的仁兄,手中總是拿着厚厚的英文小說或理論着作。文學根基深厚,思辨能力極高,也曾出手寫小說。如果他堅持下去,說不定會成為香港版契訶夫。
契訶夫並不是一開始就矢志於文學的。他出身寒微,父親年少時還是農奴,獲得自由後開雜貨店維生,但因經營不善而倒閉。父親信仰虔誠,但脾氣暴躁,在家中經常訴諸暴力。但是,他在條件許可下,給予兒子們良好的教育。契訶夫是個有強烈家庭責任感的人。大學選上醫科,是因為它有用,既可以幫人,也可以養家。在還是醫科學生的時候,為了幫補家計,他開始在低俗報紙上撰寫短小的搞笑故事。精微的觀察、幽默的個性和過人的語言天分,令他的故事大受讀者的歡迎。在很短時間內,契訶夫迅速竄紅,成為炙手可熱的作家。
契訶夫把醫學視為自己的「髮妻」(也可以說是「法內之妻」),而文學只是自己的(非法)「情人」,當中有不務正業之自嘲。這並不代表他以玩票的心態寫作。他之所以堅持保留醫生這個正職,並不是因為它帶來優裕的經濟條件。相反,因為慷慨和樂於助人的個性,契訶夫常常替窮人義診,行醫的實際收入不多;後來在小說和劇作兩相豐收,寫作的收入更加遠超行醫。醫學和科學信念,是他理性看待人生的支柱;這支柱撐起了讓他往文學中作精神冒險的空間。也許,出身和教養的先天匱乏,也是他不敢貿然全情投入文學的原因。
在大眾報章上成名之後,更具地位的文藝園地開始向他招手。在無心插柳之下,契訶夫發現自己原來擁有藝術天賦,對於更上層樓也就躍躍欲試。一八八八年,他在嚴肅文學期刊《北方先驅》發表了中篇小說〈乾草原〉,篇幅比他一向寫的小故事長,用力和用心也更重。他是第一個從通俗報章出身,但卻能爬升到高級文藝刊物的俄國作家。契訶夫正式進入藝術殿堂,可以說是沒有異議的了。
文學這個情人,日漸有取代正室醫學之勢。但契訶夫是個忠誠的男人,他不會離棄自己的髮妻。他堅持醫學背景對自己小說創作的正面作用。除了間或出現醫生的角色,行醫的經歷亦讓他接觸到不同階層和身份的人物,對俄國社會的真實狀態有第一手經驗。另外,科學頭腦亦影響到他注重細節,力求準確明快的文風。他深信科學為人類社會帶來的好處:「理性和公義告訴我,在電力和蒸汽之中,比在貞潔和素食之中,存在更多的愛。」他不受宗教信仰和意識形態的束縛,把科學的客觀精神帶進文學。在各種思潮互相衝擊的世紀末俄國,契訶夫既不是自由派,也不是保守派。他的唯一追求是成為一個「自由的藝術家」。他在書信中說:「我把所有商標和標籤視為偏見的徽章。我心目中最為神聖的,是人類的身體、健康、智慧、才華、靈感、愛和完全的自由──免於暴力和謊言的自由。」
誠實一直是契訶夫最為人津津樂道的優點。他為的並不是指點迷津、宣傳信仰、改良社會,而是如實地把世界的真相呈現出來。所以,契訶夫的小說往往是不完整的、色調灰暗的、溫度冰冷的、令人隱隱然刺痛的。他拒絕提供光明的出路。讀者可能會抱怨契訶夫醫生,為何如此冷酷地道出世界的病情,但又拒絕開出藥方和治療方案。可是,就像醫生理解的眼神和同情的語氣,甚至是他的幽默感,足以令瀕危的病人感到安慰,讀者也從契訶夫那些絕望的小故事中得到解脫。問題也許沒有解決,但人們懂得如何去承受,而且明白,彼此不是孤獨的。
契訶夫是個幾乎完全不在作品中暴露自己的作家。在他的短篇小說中找不到自我指涉的原型,在他的劇作裏也很難指出哪一個角色就是契訶夫。(他的前輩托爾斯泰縱使同樣善於描寫千姿百態的眾生,但卻總忍不住在小說裏安置自己的「傳聲筒」。《戰爭與和平》中的安德烈王子和《安娜卡列尼娜》中的列文,也被認為是作者的化身。)可是,契訶夫本性並不是一個深藏不露的人。要了解契訶夫的為人,最好莫過於讀他的書信集。他是個喜歡寫信而且認真地寫信的人。在他的書信中,可以看到一個坦率、真誠、機智、溫暖、放達的他,跟小說中的克制和疏淡是完全不同的一番景象,但兩者之間卻又毫無衝突,甚至竟然是多麼的一致。
很可惜醫生契訶夫能醫不自醫。他很早就知道自己患上肺結核,但一直不願意在人前承認,自己也不當是什麼一回事。正如他畢生也只能寫短篇小說,他自己的生命也同樣短促,只活了四十四年。但在短暫的生命裏,他卻好像做了很多事情。除了寫出了四百多個精彩的短篇,以及多部經典劇作,他還利用寫作賺來的巨大收入,建學校、蓋醫院、賑濟饑荒和對抗瘟疫。還有,當然是照顧家人。這完全不像一個病者的作風。契訶夫也許沒有同是肺病患者卡夫卡的哲學深度,也不具備卡夫卡式的奇詭想像力。身為醫生,他對人的生老病死持平常的態度;身為作家,他筆下盡是人間常情。文學讓他熱愛生,醫學讓他不怕死。妻子與情人能如此和諧共處,實在是羨煞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