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總編最無法理解的就是拖游擊下水被攻擊還要說自己的考量都是良善的。
怎能活著的人都不想去保護卻說自己很保護死去的人?
還有,出書到自殺是不算短的一段時間。
如果總編說法成立,那些出書後自殺的作者的編輯和出版社都該被撻伐啊。
▎抒情體
整件風波可以這樣說的:因為報導者訪問視角的疑慮;導致某方基於義憤跳出反駁;但某方基於義憤再次反駁;然後路人我也基於義憤寫了長文。然而,與其說我正在用知識與權力撻伐什麼、鬥爭什麼,我也想提出對我較為友善的說法:我那淺薄的知識與文字,是我僅有的不對稱工具——讓我得以對這片歌舞昇平、黑鍋亂背的龐大場景丟出問號。
我說說我的故事,和我認識的幾個游擊編輯(以下個資均去識別化處理)。
我因為游擊編輯A的推薦讀過房思琪,在林離世後,也被默許一起混進靈堂為林上了柱香,心酸酸的。接下來幾天自己獨處的時候就想哭:走路哭、騎車哭、洗澡哭、看了書更哭。路人如我都如是神傷,照理編輯A也當哭得魂不附體了吧?不,他一滴眼淚也流不出來。日日夜夜熬著討論聲明/形成政策/與夥伴自我撻伐地辯證何謂出版/何謂倫理/安撫家屬/甚或連印費都要籌錢來墊。編輯B休息時愣愣地爬著網路上的穿鑿附會與風言風語,偶爾訥訥地丟出一句:「我想知道我是不是真的沒做好什麼」。編輯C從此患上了嚴重的失眠與憂鬱;腦子轉得飛快但食少思繁;一關燈就疑懼不安,覺得黑暗中有愁慘鬼魅。
你說薪水22K很低嗎?很抱歉,22K至少勉強稱得上一份「薪水」而非津貼噢。Z自有正職工作,週末會議裡主筆寫聲明,一寫就是兩天假日過去。編輯D沒有智慧型手機與行動網路;編輯E住家裡且衣服手機都用家人剩下的——要說什麼是菁英階級,這就是菁英階級啊。因為只有菁英才能靠家裡的資源過活,而一般人是要領正職薪水的。但這樣的菁英誰樂意做嗎?沒有IG打卡的文青咖啡店;沒有搖滾天團的演唱會——他們靜靜地出著Misfit書系,在房思琪之前出著《靜寂工人》;出著《無家者》;講座一場一場推;銷量一千兩千爬;股東們沈沈默默地掏掏給給;幾位編輯甚至拿出一份積蓄自己入股——好容易簽到一本可以灑狗血的潛力賣座小說,當作者擔心過往的身世被拿來炒作時,編輯F寫信給她說:「(出版後)我們無法約束記者的筆,但任何狗血內容的來源都不該是游擊。」
好了,回到這件事。現在你要跟我說游擊很棒但思慮不周,但寶瓶縝密且是真愛?甚或是游擊貪財害命?對不起,哪怕是兩者平起平坐都讓我感到絕望地爆笑——那就像是一個忙得乾乾瘦瘦一身臭汗的人;平常就算走在別人的影子裡也沒有關係;偶然說了句:「對不起,擋到光了,借過」。於是乎火山爆發⋯⋯
報導者只是一個突發事件,我從未滿足於那時的歌舞昇平與網路論調,但的確是這來往的義憤火花讓我感到不得不寫——說真的,過往的我的確偏向在商言商,而現在的我比誰都希望自己徹底在商言商,少惹事。
你說我寫這些文心中有沒有情緒,有沒有憤怒?我要承認我都有,我對網路上「不出版才是真正保護林」的論調咬牙切齒久矣。但寫的時候我要求自己自制,我要寫,但要沿著所有已知的資料來建構我的史觀——或許擋到某些人視為理所當然的陽光了吧,但我還真心沒有想從誰身上奪走什麼,只覺得陽光還是妥善分配比較好。儘管有情緒,但我一直要求自己自制:讓讀者知道我有立場,但其來有自,而且你可以沿著來路糾正我。
我必須自制,我想起大二時和一群教授同學們參與野草莓學運,日日夜夜在行政院與中正紀念堂困守著——那時候黨國官員的嘴臉,熟稔地斷章取義並編織輿論,搓弄我們如愚蠢的布玩偶,讓我永生永世無法忘懷。太陽花學運時我退伍許久且有了正職工作,某日下班後我騎著機車接送我的學生愛人,目送她踩過棉被爬進行政院。獨自回家後輾轉難眠,滑臉書滑到天亮,隔天就算慚愧地碎成片片還是要糊起來去上班,在會議裡眾目睽睽下在商言商——我默默咬牙地想:消極抵抗他們的終極作法,就是確保自己即便粉身碎骨,也不要成為那樣的人。
我必須自制,在此之前我的公開臉書帳號只有不到100個追蹤者,但多年前也曾零星寫出一兩篇被轉錄很多很多的文章。我知道我必須建構出好的品質、合情合理、同時兼顧適口性,才能讓人願意被我的文字說服然後分享。也就是說,我必須先讓我的文字內能被對抗,才能拿到話語的權力。我在臉書寫文的原則,那就是盡量不寫文,或是只寫自嘲的滑稽廢文自娛娛人。但只要涉及評論,我會就把文章切成編號的小塊體裁,加上小標語分隔。
因為這麼做,才能讓人勉強讀完長篇大論
因為這麼做,才能用長篇大論觸及光譜幽微處
因為這麼做,讀者才能洞悉路線並繞路奇襲
因為這麼做,讀者才能抓出那塊鬆動的磚頭
我要自己可以做出主張,但也可以被抵抗、可以認錯;如果我沒有辦法全然回覆,反對者可以轉回去抓編號出來打——然後我才能不成為當初自己討厭的人。在社群世代裡人人都是媒體,或許形式格律不同,但自制都是必須的。我們每個人都有三百五百個朋友。知名者甚至有上萬名追蹤者。事涉評論,一句話就是地動山搖,何能不謹慎呢?
我想,曾經付出過心血,保持自我質疑的寫作者都會明白:這樣的標準下寫字有多累。但我會記得:言論權力被拿起的同時,同時也該是可以被對抗的。我希望自己常保自省,也希望自己從不以知識霸凌他人——正如我一直反對截下憤怒但立場相異的情緒留言回牆上羞辱一樣。大部分的時候,我是個心不在焉的文學愛好者,長年來在自己的空間裡塗塗抹抹,自知不甚入流如我破損的球技;好書投緣拿來就看;時事偶有,幾句清談,自學自辯自駁⋯⋯
我不是什麼高尚份子,長期的人生志願只想在商言商(卻被情緒困在這裡發文)。過去屢次,我曾被一群路人稱作菁英,懂事後大概慚愧與自我期許兼具有之;未來某日,假若我被一群作家教授網紅稱作菁英,起初會覺得驚惶失措,但也厭倦惺惺謙讓——大概胸膛一挺便答:晚輩忝為一枚幸運的受精卵,承蒙前輩垂青,願自省共勉——能承擔的我多承擔,有錯的我願意改。我知道,儘管我們都保持自我反省,碰撞他人終究是可能的——誰都可能傷害他人,不是嗎?
至於那群編輯朋友,儘管黑鍋背得夠久了;我自行來胡攪一番,有機的他們卻也未必樂意被如此描述,我的臉書上這就是我的私人觀點。就我的私人觀點而言,我不否認任何人過往可能的貢獻(寶瓶是我們一代文學愛好者多麽豐沛的養分來源)。但在此件事裡,就現有的資料與外顯事實來看,游擊是否承擔了更多,真有這麼不需要分辨,甚或不該討論嗎?死亡真可以這樣默默地歸責於出版嗎?難道平日以進步自詡,路見不平即大鳴大放的網路知識份子,最終的論調也不過是「團結愛台灣」?
如果答案真是肯定的,那容我引下這段句子吧。我多麼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
「為什麼世界是這個樣子?為什麼所謂教養就是要受苦的人該閉嘴?⋯⋯姊姊,我好失望。這個世界,或是生活,命運,或叫它神,或無論叫它什麼,它好差勁,我現在讀小說,如果讀到賞善罰惡的好結局,我就會哭,我寧願大家承認人間有一些痛苦是不能和解的,我最討厭人說經過痛苦才成為更好的人,我好希望大家承認有些痛苦是毀滅的,我討厭大團圓結局的抒情傳統,討厭王子跟公主在一起,正面思考是多麼媚俗!可是姊姊,妳知道我更恨什麼嗎?我寧願我是一個媚俗的人,我寧願無知,也不想要看過世界的背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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