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參. 談談編曲實務經驗 }}_15
『我…有可能進入音樂行業嗎?』那個從十八歲到二十五、六歲的我,每一天都不停地、充滿懷疑地問著自己。
我知道『音樂』是老天、父母所給予我的最好的能力 ---比較起我其他可能發展的資質來說,雖然音樂是我最晚接觸的一個領域,但我非常清楚知道,我對於這種『藝術能量』有著非常不同於其他人的『反應』,而且那種反應,常常令我自己有一種『這似乎不是我自身就能產生』的玄妙感;所以,即便我才接觸了吉他非常短的時間,而也不過十七、八歲,還是高二的學生階段,我就已經辯證過:『如果未來要到社會上謀生,我應該要拿我最好的天賦去與其他人競爭』這種簡明的邏輯,也幾乎是在那個年紀就已經做下了人生志向的選擇決定。
從主觀來說,我可以自己認定『音樂是我最好的能力』這種事情;但從客觀的角度來說,『我的最好,又會是這個世界排到哪邊去了的位置』呢?
『我一定是不夠好的吧?』…其實那些年我每一次的自問,得到的都是這種非常黑色的自答 --- 如果你身邊的同儕都是類似林正如先生 (『河岸留言』展演、教育系統創辦人,高中同學)、雷光夏小姐 (文青派創作流掌門,高中學妹)這些充滿創作能量的奇才,而走進任何一家的樂器行,都可以看到一堆你叫不出他的名字、但他顯然很有名的吉他、鍵盤高手,張牙舞爪地炫耀著操作樂器的華麗技巧與言談間對於音樂的理解和控制力,『我的最好,又會是這個世界排到哪邊去了的位置』呢?我只能感覺到自己渺小得可笑,用一句現代語彙:『我連他們的車尾燈都看不到』!
唯一支撐著我的妄想不致於乾涸死去的,大概就是每次聽到七〇、八〇年代那些搖滾、實驗音樂先聖先賢們的曠世巨作時,那種『我好想像他們一樣啊!』的深埋在心中、無聲但巨大的吶喊吧?當我一秒一秒、貪婪地吞噬著這些音樂寶典時,我知道我一定是無法超越他們的,但我可以放任我的想像,想像著他們為什麼構思了這個樂句、為什麼安排了這個樂器、為什麼要這樣說這個故事,以及『為什麼他們可以是他們』。我的想像不一定都能得到現實世界中真實的回應 (特別是那還是一個資訊流通不太發達的時空環境),但那些想像,建構了我自己在音樂世界裡的世外桃源,每一次我在現實世界看到令我沮喪的人、事、物,尤其是那些年齡相仿的天才們又在音樂上得到了什麼進步或展現時,我就會逃回我的世外桃源,然後聽到那個『我好想像他們一樣啊!』的吶喊,一次比一次更大聲地,在我心中激盪迴旋。
『我一定是不夠好的!但,我可以讓今天的我比昨天再好一點』。在『維特』與『不維特』的煩惱之間,我很幸運地被那種無聲而巨大的吶喊推向了後者的選擇:我當然可以繼續我的悲觀或感傷,但,為什麼不試試看『不要悲觀或感傷』呢?我想要像那些七〇、八〇年代搖滾、實驗音樂先聖先賢們一樣說出他們心中的音樂烏托邦,那,我能做些什麼?
從那之後,每一天我聆聽著這些音樂,然後規定自己,每天都要寫出一個完整的樂句、Pattern或小小的樂段,才可以結束這一天 --- 那是高三畢業第一次大學聯考落榜之後的冬季尾聲,而春天的到來,還很遙遠……
這個『每天寫出一個樂段』的訓練持續了好幾年,大多數的音樂內容,都是ㄧ兩天之後我就會不想再提起的『習作』;而每隔一段時間,會因為前面這些『習作』的累積與沈澱,而忽然有了一個比較像樣的『創作』片段,當這樣的音樂產生時,我就會認真練習這些個片段,然後用一臺『四軌卡帶錄音機』(https://zh.wikipedia.org/wiki/%E5%8D%A1%E5%BC%8F%E5%BD%95%E9%9F%B3%E5%B8%A6 ),將這些音樂紀錄下來。很偶爾地,我會去到樂器行,在把玩樂器的時候,有意無意地將這些音樂片段彈奏給陌生的旁人聽。漸漸地,我注意到那些陌生人的反應也越來越不一樣,雖然我並不覺得他們會喜歡這些音樂,但我可以意識到,他們覺得這些音樂『有點兒不一樣』。
但真正把這些音樂片段用『一對一』的方式認真聽進去的,是當年剛在錄音室嶄露頭角、但也還在『齊柏林樂器』兼任吉他教職的江建民先生。小江老師後來成為九〇年代華語流行音樂製作圈中最重要、最有創意的錄音吉他手與編曲,他與另外一位神級的吉他手倪方來先生,幾乎界定了一整個時代的華語流行音樂的吉他語彙與聲響美學。而我有幸在小江老師還有時間餘裕的狀態下,受業於老師的四堂吉他課;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踏進專業錄音室、參觀了職業樂手的錄音過程,就是小江老師所給予的機會。
在那之後,我心中的自問自答,從『我…有可能進入音樂行業嗎?』轉而變成『我應該如何進入音樂行業呢?』,雖然,我依然充滿著懷疑……
[三. 關於編曲開始前應該要會的幾件事]_04 知己知彼
那個『我應該如何進入音樂行業』的問題,我不知道你會覺得整個問句的『重心』是在哪裡,在我繼續說完這段故事之前,也許你會願意拿同樣的問題問一下自己、然後傾聽一下自己心中的答案?
而回到當年,我問著自己應該如何進入這個音樂行業時,我第一個思考的面向其實不是『我自己』,而是『這個行業還會需要什麼?』。
讓我再重述一次:整個九〇年代,小江老師與倪方來先生已經拿下了大多數需要吉他錄製的製作案;同時,市場上還有超過十位以上的錄音室等級的吉他樂手,可以讓製作人有足夠的人才彈藥庫來處理製作案所需,而在編曲工作的需求方面,整個華語音樂最燦爛華麗的鋼琴、鍵盤編曲家陣容正在各個錄音室綻放芳華,這其中的任何一位工作者的音樂學養、實戰資歷,名氣,都不是默默無聞的我所能企及。最簡單、核心的問題就是:『他們為什麼需要你?』
他們不會再多需要另外一個吉他手的!我知道這個冷酷的現實。
『我好想像他們一樣啊!』那,我還可以做什麼?
其實,只要稍微冷靜一點,就很容易看出一個端倪:在那個 Midi 第一次爆發的年代,鍵盤編曲家們用 Midi 樂器顛覆改變了過往純粹只用樂手真實錄音的製作慣性,一夕之間,節奏組型態、管絃樂型態的錄音室樂手突然就失去了原來的工作『被需求』,而當時 --- 乃至於到現在還是 --- 唯一不太能被取代的,就是需要細緻手感的吉他工作者;但這些被大量工作所需求的吉他樂手們,因為每天繁重的工作量,沒有人能夠抽得出時間 (更具體的真相是:他們也不需要) 去瞭解 Midi 這種新型作業型態。因此,這中間出現了一個交叉的真空地帶:市場上沒有一個能嫻熟操作 Midi 的吉他手。
所以我一定要會 Midi !
但,這樣真的就夠了嗎?
『知己知彼,百戰不殆』 (http://wil891607.pixnet.net/blog/post/36778756-%E5%90%8D%E5%8F%A5%E8%BE%A8%E6%AD%A3%EF%BC%8F%E7%9F%A5%E5%B7%B1%E7%9F%A5%E5%BD%BC%EF%BC%8C%E7%99%BE%E6%88%B0%E7%99%BE%E5%8B%9D%EF%BC%9F ) ,如果『進入這個行業』的確可以視為是一種『競爭』的態勢,我覺得:『我不只要會他們不會的,他們所會的,我一定也得會!』。
基於上述的兩個思考論述,後來的我,真的到了日本的電玩品牌『SNK』公司學習了 Midi 的知識與操作;回到臺灣的幾年後,第二次進入國際唱片品牌『EMI』製作部。在『EMI』製作部的所有時間,我的工作就是聆聽其他市場上的唱片公司所發行的專輯,做出研究報告,來建議我們自己的藝人產品在音樂路線上的執行策略。那一年多的時間,我聽盡了當時所有發行的華語專輯 (以及為數不少、具有相當指標作用與參考依據的西洋專輯),瞭解每一位製作人、詞曲作者、藝人、製作物的種種細節,而對我最重要的是,我聽到了當時所有錄音室吉他手的所有不同音樂特徵與運用手法,當然,我所能研究瞭解得最透徹的,正是我的老師江建民先生。
『他們所會的,我一定要會』。為什麼?因為唯有這樣,我才能彈出與他們完全不一樣的音樂內容。
你覺得市場上、製作人的心裡,會需要第二位小江老師嗎?你就算摹仿得再像,你也不會是小江老師;而如果真的需要小江老師所處理的音樂質感,任何製作人都一定會排隊等到小江老師的空檔的。
但你必須知道小江老師為何會被這麼多製作人需要,你才能制定出一種有別於小江老師的色彩,但質感可以相互觀照的音樂路線。
舉例來說:小江老師在處理的木吉他,不論在分解和絃的彈奏,或是獨奏型態的樂句進行,他的音色都是巨大而飽滿的。因為這個特點,我因此所選擇的木吉他鋼弦,是0.13的弦徑,以增加我彈奏的顆粒感。又例如小江老師是一位熟悉錄音製作的樂手,所以,即便是一個不算太複雜的分解和絃,他也會刻意拆成兩把或以上的方式來分次錄音,因為當混音的時候,將這些吉他擺放到不同的『定位』時,會呈現出一種令人驚喜的聽覺經驗,感受到每一個音符似乎都是從難以預期的方向跳進你的耳朵,創造出一種非常寬廣的 Stereo 音像。因為這樣的音樂特徵,在我的彈奏選擇上,我會刻意把也許應該用兩把吉他來彈奏的音樂內容,很努力地都編成以一把吉他來完成,來區別吉他完成度的大色塊差異;而同時,非常努力鍛鍊自己的 Click 精準度,把『那一把』吉他可以用極微小的時間誤差、近乎百分之百相似地重複彈兩次,只是其中一把的調音是標準的440kHz,而另外一把是調成438kHz,然後將這兩把幾乎像是『複製』的吉他放在極左、極右的定位;這種『Detune』所製造的 Stereo 音像,會與小江老師手法的聽覺經驗完全不同,但,都會感受到整個音樂場景被拉寬的效果。
然後,再加上他們沒時間研究、但我還算過得去的 Midi 編輯能力。
這段故事差不多也說完了。我只是不知道這對於你會不會有什麼幫助。
我知道你所將面對的音樂環境,比較起我進入的時間點,已經更形惡劣:完全看不到回饋的商業機制,其實很難維持你對於音樂進程的信心;而音樂閱聽人對於音樂的需求,以及需求的方式,看起來也還蠻令人灰心喪志的。也許正是這些原因,近來,在新世代的音樂創作氛圍中,逐漸浮起了『厭世』的浪潮;而在之前的『做自己』意識,一種在同溫層中相互取暖的分眾、破碎型市場,看起來也好像是未來的一種主流。
其實,你的灰心程度,與我的年少徬徨,不知你願不願意相信,真的相去不遠。
我只是很希望,在你的心中,不論如何,都還會有那個無聲、但巨大的聲響,一直讓你在浪潮中載浮載沈的掙扎過程裡,還能有一個『奮力吸一口氣』的生存念頭。而如果你真的還在奮力求取生存著,我希望能這樣告訴你:『當大家都只是做自己的時候,其實,沒有人會看見你』,但如果你願意做一個『因為意識得到別人的存在,而仔細調整、呈現的自己』,你存活下來的機率,會比那些只能單純『做自己』的人要高出許多。
當大家都可以有同樣的編曲音色、都可以理解相近的音樂運作原理時,剩下的競爭變因,除了天份與運氣,就是你『知己知彼』的『音樂定位研究與分析』的能力了。
而我希望你能在開始動手編曲之前,就先培養起這樣的能力。
雖然,我也只能希望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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