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節到了,但秀柱的母親已經離世多年,就花葬在台北的陽明山上,逢年過節特別思念家人,因此,前幾日我便到陽明山探望父母親及兄長,今天難忍思母之情,一早再去了一趟陽明山!一束花、一張卡,只能略表心意,母親的劬勞之恩點滴在心,是我一輩子都不能忘懷的記憶,也是在面臨人生許多難關之時,助我一往無前的動力。
雖然有時心中總是扼腕母親早逝,來不及多享幾年清福,但是,比起那些「少小離家老大回」、來不及見母親最後一面的榮民老兵,還能夠略盡反哺孝親之責的我,或許已是萬幸!京劇《四郎探母》是很多老榮民的最愛。劇中,楊四郎因戰亂被俘離家十五載;而國共內戰後,卻有與故鄉斷絕音訊超過四十年的老兵。
這些「四郎們」來自五湖四海,有著不同的鄉音、不同的臉孔,但是心中都藏著一段離鄉背井、骨肉分離的故事,也同樣為了那張記憶中日漸模糊的母親面容,在午夜夢迴時分焦灼難抑、輾轉難眠。
龍應台的一篇文章〈如果你為四郎哭泣〉當中,寫到她陪85歲高齡的父親看《四郎探母》的故事:「我突然覺得身邊的父親有點異樣,側頭看他,發現他已老淚縱橫,泣不成聲……謝幕以後,人們紛紛站起來,我才發現,啊,四周多的是中年兒女陪伴而來的老人家,有的拄著柺杖,有的坐著輪椅。他們不說話,因為眼裡還有淚光。」
太多太多的老兵,都將舞台上楊四郎的遭遇投射到自己的生命裡,唱段裡的那一句「老娘親請上受兒拜,千拜萬拜也是折不過兒的罪來」,更道盡了老兵們四十年來共同的辛酸與煎熬。1987年6月,老兵們聚集到國父紀念館前高舉「想家」、「媽媽我好想你」的布條,齊聲唱著《母親你在何方》,表達返鄉探親的心願。於是,在政府的擘劃與民間的努力推動之下,終於克服了種種障礙,在1987年10月公布了《台灣地區民眾赴大陸探親辦法》,大陸當局也隨後公布了《關於台灣同胞來大陸探親旅遊接待辦法的通知》,兩岸開放探親,終於在1987年11月開始正式開放登記。
然而回到故鄉之後的故事卻更是令人心酸,闔家團圓、喜敘天倫的美夢並不一定得償,比較幸運的「四郎」,順利見到了高堂老母;但有些老兵回到家鄉,卻再也找不到親人;甚至只見青塚埋孤魂,父母早已不在人世。
「後來啊
鄉愁是一方矮矮的墳墓
我在外頭
母親在裡頭」
余光中的詩寫盡了「鄉愁」萬態,卻沒道破那些數不盡的遺憾與思念,僅180公里寬的台灣海峽,竟將兩岸的親情隔絕了四十年之久,卻沒能斬斷歲月荏苒所遺留下的那些憾恨。天下父母心,無非希望孩子能夠一生平安健康,然而戰火帶走的不僅僅是無辜的生靈,也剝奪了青年們似錦的前程,以及尋常人家含飴弄孫、共享天倫的權利。
在家家歡度母親節的五月,除了思念母親的慈愛及養育之恩,也特別希望天底下的母親,再也不用因為戰亂而失去自己的孩子,更希望兩岸之間再無流落異域、骨肉離散的「楊四郎」。
「樹欲靜而風不止,子欲養而親不待」,謹以此句提醒天下每一位父母健在的朋友,行孝須及時,莫待至親去而不得見時,後悔莫及!
余光中生平 在 顏艾琳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臺灣 ◎陳秀喜
形如搖籃的華麗島
是 母親的另一個
永恒的懷抱
傲骨的祖先們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搖籃曲的歌詞是
他們再三的叮嚀
稻 草
榕 樹
香 蕉
玉蘭花
飄逸著吸不盡的奶香
海峽的波浪衝來多高
颱風旋來多強烈
切勿忘記誠懇的叮嚀
只要我們的腳步整齊
搖籃是堅固的
搖籃是永恒的
誰不愛戀母親留給我們的搖籃
註:首刊於《文壇》290期(1973.12),由梁景峰改成歌詞,李雙澤譜曲,風行於校園,後被禁唱。收入詩集《樹的哀樂》。選入《美麗島詩集》,笠詩社,一九七九年六月;《中華現代文學大系》,九歌出版社,一九八九月五月;《混聲合唱》,文學台灣雜誌社,一九九二年九月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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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陳秀喜(1921-1991),新竹人。早期以日文寫作,包括日本傳統詩俳句和短歌,乃至現代詩。1967年加入笠詩社,自1971年開始擔任笠詩社社長直到去世,為同社尊稱為「姑媽」。其日文短歌集《斗室》出版以後,發現自己的兒女都無法欣賞,因此,又努力使用中文來創作現代詩。陳秀喜的詩創清朗易懂,意象鮮明,情感充沛,大部分主題以自然草木或日常生活為素材,詩句內容則直接表現出作者情感的真摯與民族意識的強烈。
(改編自「拾藏:臺灣文學物語」,〈跨越語言的一代,沒有跨過的那些〉:https://vocus.cc/@nmtltrans/5bad9f70fd89780001fc36f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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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編鋼筆人賞析:
如果要說〈臺灣〉是陳秀喜最好的詩,那恐怕多少會起爭議,但如果說〈臺灣〉是陳秀喜最具代表的詩作之一,相信就沒什麼爭議。這首詩在白色恐怖的年代得到的「待遇」,也幾乎可說是那時代罕見。
先就詩本身來說,〈臺灣〉並不是一首難解的詩。詩人將台灣比喻成母親,將台灣豐饒的物產比喻為奶香,詩的第一段用簡單的手法將台灣與母性連結,期望給予讀者溫暖的感覺。
有溫暖,當然就要拉出殘酷的場景,才能使殘酷的場景更顯殘酷。第二段拉出海峽、颱風的意義便在於此。然而,面對殘酷的生活,只要走著與祖先一樣傲骨的腳步,記得祖先傲骨的叮嚀,那搖籃便是堅固永恆的。而最後,詩人再次提醒我們對母土的愛:「誰不愛戀母親留給我們的搖籃」
這首詩可以看到某種程度上陳秀喜受到日本時代的影響。「華麗島」一詞第一次被發揚光大,是日本時代詩人西川滿在各種場合中使用。戰後,《華麗島詩集》於1970年由笠詩社出版,這名詞便逐漸由擁有日本時代記憶的本土文人繼續使用。但沿用的原因大概不是殖民,而是因為臺灣的確美麗而華麗,物產豐饒吧。
與一般讚頌母土的詩相比,〈臺灣〉的特殊性在於其背後的某種性別意識。陳秀喜是第一代笠詩社詩人中最具性別意識的詩人之一。陳秀喜本身歷經過幸福的童年時光,卻遇上不幸的婚姻。雖然她與兒女關係良好(長女張瑛瑛在她去世後以其名義舉辦了十屆「陳秀喜詩獎」),但失敗的婚姻生活仍讓她對女性所處的社會痛苦相當有自覺,其詩作時常處理這方面的議題。而當其他男性詩人通常以血的歷史來召喚認同時,陳秀喜卻是以母性的溫情來召喚大家的情感。這背後不只有女性意識,更有陳秀喜詩作最大的主題:愛。
(第一代笠詩社詩人中,另一位在詩中特別能展現性別意識者是與陳秀喜同為女性詩人的杜潘芳格,我們也曾經賞析過她的〈中元節〉,雖然那首賞析主要是以母語詩歌的角度來寫的。杜潘芳格亦為第一屆陳秀喜詩獎得主,其得獎作品《遠千湖》是台灣文學極少數中、英、日三語合刊的特殊詩集)
陳秀喜本身便已是台灣詩壇的傳奇,雖然他年輕時曾以日語寫過詩,但停筆三十多年年後,卻在1967年重新開始創作詩作,從日語的短歌,到中文的現代詩,最終成為笠詩社的社長長達二十年之久,直到去世為止。她敢於反抗傳統,兩次結婚、兩次離婚。然而,〈臺灣〉這首詩,讓陳秀喜又與臺灣音樂史上的傳奇交會,讓陳秀喜的生命增添故事。
那傳奇,要從1976年開始,一名民歌歌手在淡江文理學院(淡江大學前身)的舞台上彈著吉他,唱了臺灣的民謠,但台下沒人呼應;當他唱完聞名遐爾的Bob Dylan〈Blowin' in the Wind〉後,詢問台下為什麼要花錢聽中國人唱洋歌。這提問從淡江開始,引發全台藝文界的討論,也才有後來民歌運動「唱自己的歌」。
而那歌手,便是這波「唱自己的歌」運動中最重要的推手,李雙澤。
李雙澤的一生充滿傳奇,他不只改變了臺灣的歌壇生態,其小說〈終戰的賠償〉還拿到吳濁流文學獎。他與梁景峰合作,改編了數首台灣文人的作品變成歌,如蔣勳〈少年中國〉、陳秀喜〈臺灣〉、楊逵〈愚公移山〉等。然而,在白色恐怖時代,創作必須要被審查,〈少年中國〉與〈美麗島〉都沒有通過行政院新聞局的審查。〈美麗島〉被認為有台獨意識,而〈少年中國〉則被統派人士傳唱後被判定親共。一個人能同時又左統又台獨,這也是臺灣白色恐怖時期的荒謬政治局勢。
李雙澤為什麼會選擇陳秀喜這首詩來改編,由於鋼筆人手頭資料不足而無從得知。但應該是陳秀喜詩作中那對母土單純的熱愛感動了他吧。李雙澤對鄉土文學相關作家一直有所接觸,也是因為這樣,他才會改編楊逵的〈愚公移山〉變成歌曲。
然而,李雙澤生前並沒有機會發表由陳秀喜〈臺灣〉所改編的〈美麗島〉。他在引發「唱自己的歌」的運動後,隔年居然就因為在海邊救援外國旅客而溺水身亡,年僅28歲。在李雙澤去世後,其淡江學妹楊祖珺與民歌手胡德夫閱讀李雙澤的手稿後連夜錄製,於李雙澤的喪禮上第一次播放。
那是1977年的事情。如果熟知台灣文學史的人,會知道一波動盪正在展開,時值人稱「鄉土文學論戰」的特殊時刻,討論臺灣當時由王拓、黃春明等人撰寫的、以臺灣中下階級的現實生活為主的在地小說屬性的論戰。這場論戰後來變成討論這群鄉土文學作家是否有「分離主義」、「台獨」、「共產黨思想」等的論戰(尤其是余光中那惡名昭彰的〈狼來了〉一文),在白色恐怖時代,這幾乎可以致命。但也可以看到,在1947年那被我們當代名為「二二八事件」的創傷的三十年後,從保釣事件(1970)、臺灣退出聯合國(1971)、中日斷交(1972)開始的一連串國際事件,國民黨已經開始無法壓下被統治者的憤怒。儘管反抗僅是地下的伏流,但隨著時間過去,這伏流終將流出地表。
而在〈美麗島〉這首歌第一次被播放的兩年後,1979年,楊祖珺發行了她生平第一張專輯《楊祖珺》,〈美麗島〉正收錄在其中。
同一年,「美麗島雜誌社」於高雄成立,而同一年12月10日,他們在高雄舉辦世界人權日的遊行,卻由於警方安插的內奸引爆警民衝突,使雜誌社成員被大舉逮捕,許多人甚至被軍法叛亂罪判處死刑,人稱「美麗島事件」。
而這首〈美麗島〉,也從一首讚揚臺灣母土之美,期盼人們固守家園的美好歌曲,變成那地下隱隱的伏流中,那代表反抗政府的臺灣獨立者的精神象徵,而受到政府的禁唱。
現在,距離美麗島事件爆發40年過去,我們也能重新檢視陳秀喜〈臺灣〉,以及楊祖珺〈美麗島〉。這首歌的禁唱顯示白色恐怖時代,政府如何恐懼所有的捕風捉影,一首單純的詩、單純的歌,就在這樣的政治環境下成為了某種符碼,擁有了政治意識。如今,我們或許可以重新看待這首詩,這首歌,聽聽張懸對〈美麗島〉的翻唱與詮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d9KLHKqxxmU
參考資料:
陳秀喜,詩路網站資料:http://faculty.ndhu.edu.tw/~e-poem/poemroad/chen-shioushi/
楊祖珺/李雙澤逝世40週年──〈再.見 美麗島〉:https://www.twreporter.org/a/opinion-li-shuangze-40th-death…
陳秀喜,《台灣詩人選集・陳秀喜集》(台南市:國立台灣文學館,2008.12),頁66-67。
李雙澤wiki條目:https://zh.wikipedia.org/zh-tw/%E6%9D%8E%E9%9B%99%E6%BE%A4
美麗島事件wiki條目:https://zh.wikipedia.org/…/%E7%BE%8E%E9%BA%97%E5%B3%B6%E4%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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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編:泱泱
#每天為你讀一首詩 #陳秀喜 #樹的哀樂 #美麗島詩集 #美麗島 #白色恐怖
https://cendalirit.blogspot.com/2019/08/20190818.html
余光中生平 在 龍應台 - Lung Yingtai Facebook 的最佳貼文
文明的力量 1949-2019
9月2日「花園裡有一顆雞蛋」的短文發表後,除了人民日報、央視等等眾多國家級媒體強烈反應之外,數萬的大陸讀者翻牆過來閱讀、怒罵,我才發現,雖然海峽隔絕,臉書禁止,這個「個人小客廳」裡所寫的字,大陸讀者其實是可以看見的。兩萬多條留言,90%來自翻牆的讀者,語言粗暴者不少。
沒有關係,粗暴往往是因為不了解,而不了解往往是製造出來的——牆的目的,就是使人看不見,使人無知,使人粗暴。
十月一日是一個特別的日子。七十年前,飽受戰爭和天災蹂躪的中國宣告重新出發。這一天,幾億人將臉龐轉向清晨的陽光,夢想一個休養生息、民安樂利的未來。
在習先生升任總書記提出「中國夢」這個願景口號之前兩年,2010年8月1日,我在北京大學演講,主題就是「中國夢」。
那是在中國大陸的土地上,和中國大陸讀者面對面的溝通。當天,到我踏上講台前十分鐘,主辦方南方週末和我自己都還不知道會不會被現場通知:演講取消。甚至在極其緊張、恐懼的氛圍裡,踏上了講台,演講開始了,我也都準備隨時突然斷了電。
那是十年前了。此後不曾再有那樣溝通的機會。
演講後來整理出逐字稿,在廣州南方週末和台北聯合報同步發表。南週版本有一點點刪減,已經極其不易。
在中華人民共和國建國七十週年這個特殊的日子,我把這篇講稿找出來,讓願意思考的讀者在這樣一個意義深沈的日子裡,做一點深沉安靜的、獨立的思考。
讀了講稿你也許還是憤怒的,或者更憤怒,沒關係,憤怒之餘,沈靜片刻,想一想很多事情的「為什麼」,那麼你的初心,就越過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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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明的力量
—從鄉愁到美麗島
編按
二○一○年八月一日,龍應台應邀於北京大學百年紀念講堂發表演說,現場擠進滿座一千八百名聽眾。
主辦方一直擔心演講會被臨時取消,但結果順利舉行;演講內容談及「美麗島事件」等敏感議題卻未遭官方封殺,深具意義。
在「中國夢」裡長大
第一次接到電話,希望我談談「中國夢」的時候,我的第一個反應是:「一千枚飛彈對準我家,我哪裡還有中國夢啊?」
可是沉靜下來思索,一九五二年生在台灣的我,還有我前後幾代人,還真的是在「中國夢」裡長大的,我的第一個中國夢是什麼呢?
我們上幼稚園時,就已經穿著軍人的制服、帶著木製的步槍去殺「共匪」了,口裡唱著歌。當年所有的孩子都會唱的那首歌,叫做〈反攻大陸去〉:(播放歌曲)
反攻 反攻 反攻大陸去
大陸是我們的國土
大陸是我們的疆域
我們的國土 我們的疆域
不能讓共匪盡著盤據
不能讓俄寇盡著欺侮
我們要反攻回去 我們要反攻回去⋯⋯
這不是一種「中國夢」嗎?這個夢其實持續了滿久,它是一個至高無上的圖騰,也被人們真誠地相信。
倉皇的五○年代進入六○年代,「中國夢」持續地深化。余光中那首〈鄉愁四韻〉傳頌一時:(播放歌曲)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酒一樣的長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鄉愁的滋味
給我一瓢長江水啊長江水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血一樣的海棠紅
沸血的燒痛
是鄉愁的燒痛
給我一掌海棠紅啊海棠紅
一九四九年,近兩百萬人突然之間被殘酷的內戰連根拔起,丟到了一個從來沒有去過、甚至很多人沒有聽說過的海島上。在戰火中離鄉背井,顛沛流離到了島上的人,思鄉之情刻骨銘心,也是無比真誠的。那份對中華故土的魂牽夢縈,不是「中國夢」嗎?
我們都是名為「弘毅」的孩子
我的父母那代人在一種「悲憤」的情結中掙扎著,我這代人在他們鄉愁的國家想像中成長。但是支撐著這個巨大的國家想像下面,有一個基座,墊著你、支撐著你,那個基座就是價值的基座。
它的核心是什麼?台灣所有的小學,你一進校門當頭就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進入教室,簡樸的教室裡面,牆壁上也是四個大字:「禮義廉恥」。如果一定要我在成千上萬的「格言」裡找出那個最基本的價值的基座,大概就是這四個字。
小的時候台灣跟大陸一樣,四周都是標語,只是內容跟大陸的標語不一樣。最常見到的就是小學裡對孩子的解釋:
禮,規規矩矩的態度。
義,正正當當的行為。
廉,清清白白的辨別。
恥,切切實實的覺悟。
上了初中,會讀文言文了,另一番解釋就來了:
禮義廉恥,國之四維,四維不張,國乃滅亡。
-—《管子.牧民篇》
然而四者之中,恥尤為要。人之不廉而至於悖禮犯義,其原皆生於無恥也。故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 —顧炎武
「士大夫之恥,是為國恥」,這些價值在我們小小的心靈有極深的烙印。
二○○六年,上百萬的「紅衫軍」包圍總統府要求陳水扁下台,台北的夜空飄著大氣球,一個一個氣球上面分別寫著大字:「禮」「義」「廉」「恥」。我到廣場上去,抬頭乍見這四個字,感覺好像是全台灣的人到這廣場上來開小學同學會了。看著那四個字,每個人心領神會,心中清晰知道,這個社會在乎的是什麼。
除了價值基座,還有一個基本的「態度」。我們年紀非常小,可是被教導得志氣非常大,小小年紀就已經被灌輸要把自己看成「士」,十歲的孩子都覺得自己將來就是那個「士」。「士」,是幹什麼的?
士不可以不弘毅,任重而道遠。仁以為己任,不亦重乎?死而後已,不亦遠乎?
-—《論語.泰伯篇》
我初中一年級的國文老師叫林弘毅,數學老師叫陳弘毅。同時期大陸很多孩子可能叫「愛國」、「衛東」,我們有很多孩子叫「弘毅」。我們都是要「弘毅」的。
對自己要期許為「士」,對國家,態度就是「以國家興亡為己任,置個人死生於度外」。這是蔣介石的名言,我們要背誦。十一、二歲的孩子背誦這樣的句子,用今天的眼光看,挺可怕的,就是要你為國家去死。
然而在「國家」之上,還有一句: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 ——張載
對那麼小的孩子也有這樣的期待,氣魄大得有點嚇人。饒有深意的是,雖然說以國家至上,但是事實上張載所說的是,在「國家」之上還有「天地」,還有「生民」,它其實又修正了國家至上的秩序,因為「天地」跟「生民」比國家還大。
十四歲的時候,我第一次讀到《國語》,《國語》是兩千多年前的經典了,其中一篇讓我心裡很震動:
厲王虐,國人謗王。召公告曰:「民不堪命矣!」王怒,得衛巫,使監謗者。
以告,則殺之。國人莫敢言,道路以目。王喜,告召公曰:「吾能弭謗矣,乃不敢言。」召公曰:「是障之也。防民之口,甚於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民亦如之……」
王不聽,於是國人莫敢出言。三年,乃流王於彘。 -—《國語.周語上》
最後一句,簡單幾個字,卻雷霆萬鈞,給十四歲的我,深深的震撼。
就是這個價值系統,形成一個強固的基座,撐起一個「中華大夢」。
低頭看見腳下的泥土
這個中國夢在七○年代出現了質變。
一九七一年中華民國被迫退出聯合國,台灣人突然之間覺得自己變成了孤兒。可是,最壞的還沒到,一九七九年一月一日,中美正式斷交,這個「中」指的是當時的中華民國,也就是台美斷交,中美建交。長期被視為「保護傘」的美國撤了,給台灣人非常大的震撼,覺得風雨飄搖,這個島是不是快沉了。在一種被整個世界拋棄了而強敵當前的恐懼之下,救亡圖存的情感反而更強烈,也就在這個背景下,原來那個中國夢對於一部分人而言是被強化了,因為危機感帶來更深更強的、要求團結凝聚的民族情感;大陸人很熟悉的〈龍的傳人〉,是在那樣悲憤傷感的背景下寫成的。這首歌人人傳唱,但是一九八三年,創作者「投匪」了,歌,在台灣就被禁掉了,反而在大陸傳唱起來,情境一變,歌的意涵又有了轉換。
你們是否知道余光中〈鄉愁〉詩裡所說的「海棠紅」是什麼意思?
我們從小長大,那個「中國夢」的形狀,也就是中華民國的地圖,包含外蒙古,正是海棠葉的形狀。習慣這樣的圖騰,開始看見中華人民共和國地圖的前面好幾年,我都還有種奇怪的錯覺,以為,哎呀,這中國地圖是不是畫錯了?
七○年代整個國際情勢改變,台灣的「中國夢」開始有分歧。對於一部分人而言,那個「海棠」中國夢還虔誠地持續著,可是對於另外一部分人就不一樣了。
夢,跟著身邊眼前的現實,是會變化的。一九四九年被連根拔起丟到海島上的一些人,我的父母輩,這時已經在台灣生活了三十年,孩子也生在台灣了—這海島曾是自己的「異鄉」卻是孩子的「故鄉」了,隨著時間推移,無形之中對腳下所踩的土地產生了具體而實在的情感。所以,你們熟悉余光中寫的那首〈鄉愁〉,卻可能不會知道他在一九七二年的時候創作了另外一首詩,詩歌禮讚的,是台灣南部屏東海邊一個小鎮,叫枋寮:
車過枋寮
雨落在屏東的甘蔗田裡
甜甜的甘蔗甜甜的雨
肥肥的甘蔗肥肥的田
雨落在屏東肥肥的田裡
從此地到山麓
一大幅平原舉起
多少甘蔗,多少甘美的希冀
長途車駛過青青的平原
檢閱牧神青青的儀隊
想牧神,多毛又多鬚
在哪一株甘蔗下午睡
余先生這首詩,有「中國夢」轉換的象徵意義。但是今天想跟大家分享的,還有一首我稱之為「里程碑」的歌,叫〈美麗島〉。
一位淡江大學的年輕人,李雙澤,跟很多台灣年輕人一樣,七○年代發現台灣不能代表中國,而且逐漸被國際推到邊緣,在危機感和孤獨感中,年輕人開始質問自己:為什麼我們從小被教要愛長江、愛黃河、歌頌長城的偉大—那都是我眼睛沒見過,腳板沒踩過的土地,而我住在淡水河邊,怎麼就從來不唱淡水河,怎麼我們就不知道自己村子裡頭小山小河的名字?台灣也不是沒有大江大海呀?
青年人開始推動「唱我們的歌」,開始自己寫歌。那個「中國夢」顯得那麼虛無飄渺,是不是該看看腳下踩的泥土是什麼樣?他寫了〈美麗島〉,改編自一首詩,一下子就流行起來,大家都喜歡唱。
〈美麗島〉真的是代表了從中國夢慢慢地轉型到「站在這片泥土上看見什麼、想什麼」的「台灣夢」里程碑:(播放歌曲)
我們搖籃的美麗島
是母親溫暖的懷抱
驕傲的祖先正視著
正視著我們的腳步
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
不要忘記 不要忘記
他們一再重複地叮嚀
蓽路藍縷 以啟山林
婆娑無邊的太平洋
懷抱著自由的土地
溫暖的陽光照耀著
照耀著高山和田園
我們這裡有勇敢的人民
蓽路藍縷 以啟山林
我們這裡有無窮的生命
水牛 稻米 香蕉 玉蘭花
一九七五年,我二十三歲,到美國去讀書,每天泡在圖書館裡,從早上八點到半夜踩著雪光回到家,除了功課之外就有機會去讀一些中國近代史的書,第一次讀到國共內戰的部分,第一次知道一九二七年國民黨對共產黨員的殺戮,才知道之前所接受的教育那麼多都是被黨和國家機器所操縱的謊言,這是一個很大的震撼。十年之後寫了《野火集》,去「腐蝕」那個謊言。
一九七九年,我個人的「中國夢」也起了質變。在中國夢籠罩的台灣,我們是講「祖籍」的。也就是說,任何人問,龍應台你是哪裡人,我理所當然的回答就是:「我是湖南人。」
這麼一路做「湖南人」做了幾十年,到一九七九年,中國大陸開放了,我終於在紐約生平第一次見到了一個真正的「共匪」站在我面前,這個樸實人剛剛從湖南出來,
一口濃重的湖南腔。有人衝著他問「你是哪裡人」,他就說「我是湖南人」,問話者接著就回頭問我「你是哪裡人」—我就愣住了。
我不會說湖南話,沒有去過湖南,對湖南一無所知,老鄉站在面前,我登時就說不出話來了。這一輩子的那個「中國夢」突然就把我懵在那兒了,這是一九七九年一個非常大的震撼—原來啊,我是台灣人。
一起作夢,一起上課
從海棠葉的大中國夢慢慢過渡到台灣人腳踩著泥土的小小台灣夢,人民在七○年代末八○年代初開始問「我是誰」。八○年代後,台灣兩千多萬人走向了轉型,自我感覺就是越來越小,什麼事情都一步一個腳印,一點一點做。所以,台灣人就一塊兒從大夢慢慢轉到小夢的路上來了,開始一起上八○年代的民主大課。這個民主課程上得有夠辛苦。
〈美麗島〉這首歌,在一九七九變成黨外異議人士的雜誌名字,集結反對勢力。
當年十二月十日,政府對反對者的大逮捕行動開始,接著是大審判。面臨巨大的挑戰,國民黨決定審判公開,這是審判庭上的一張照片。(播映照片)
你們認得其中任何一個人嗎?第二排露出一排白牙笑得瀟灑的,是施明德,他被判處無期徒刑。施明德右手邊的女子是陳菊,今天的高雄市長,左手邊是呂秀蓮,卸任的副總統。
我想用這張圖片來表達八○年代台灣人慢慢地腳踩泥土重建夢想和希望的過程。
如果把過去的發展切出一個三十年的時間切片來看,剛好看到一個完整的過程:這圖裡有三種人,第一種是叛亂犯,包括施明德、呂秀蓮、陳菊等等;第二種是英雄,在那個恐怖的時代,敢為這些政治犯辯護的律師,包括陳水扁、謝長廷、蘇貞昌等等;第三類是掌權者,當時的總統是蔣經國,新聞局長是宋楚瑜。
從這些名字你就看出,在三十年的切片裡,政治犯上台變成了掌權者,掌權者下台變成了反對者,而當時得盡掌聲以及人們殷殷期待的,以道德作為註冊商標的那些英雄們變成了什麼?其中一部分人變成了道德徹底破產的貪汙嫌疑犯。
這個轉變夠不夠大?親眼目睹這樣一個切膚痛苦的過程,你或許對台灣民主的所謂「亂」會有新的理解。
它所有的「亂」,在我個人眼中看來,都是民主的必修課;它所有的「跌倒」都是必須的實踐,因為只有真正跌倒了,你才真正地知道,要怎麼再站起來,跌倒本身就是一種考試。所以,容許我這樣說:台灣民主的「亂」,不是亂,它是必上的課。
表面上台灣被撕裂得很嚴重,但不要被這個表面騙了。回到基座上的價值觀來看,從前的中國夢慢慢被拋棄了,逐漸發展為台灣的小夢,然後一起上非常艱辛、痛苦的民主課,然而台灣不管是藍是綠,其實有一個非常結實的共識,比如說:
國家是會說謊的,
掌權者是會腐敗的,
反對者會墮落,
政治權力不是唯一的壓迫來源,
資本也可能產生一樣的壓迫。
而正因為權力的侵蝕無所不在,所以個人的權利比如言論的自由,是每個人都要隨時隨地、寸土必爭、絕不退讓的。
這是大多數台灣人的共識。你所看到的爭議、吵架,立法院撕頭髮丟茶杯打架,其實都是站在這個基礎上的。這個基礎,是以共同的價值觀建立起來的。
誰在乎「血濃於水」?
回到今天中國夢的主題,可能有很多台灣人會跳起來說:中國不是我的夢,我的夢裡沒有中國。
但是,你如果問龍應台有沒有中國夢,我會先問你,那個中國夢的「中國」指的是什麼?
如果指的是「國家」或「政府」,「國家」「政府」在我心目中不過就是個管理組織,對不起,我對「國家」沒有夢,「政府」是會說謊的。但如果你說的「中國」指的是這塊土地上的人,這個社會,我怎麼會沒有夢呢?別說這片美麗的土地是我摯愛的父親、母親永遠的故鄉,這個地方的好跟壞,對於台灣有那麼大的影響,這個地方的福與禍,會牽動整個人類社區的未來,我怎會沒有中國夢呢?
我們就從「大國崛起」這個詞說起吧。我很願意看到中國的崛起,可是我希望它是以文明的力量來崛起的。
如何衡量文明?我願意跟大家分享我自己衡量文明的一把尺。它不太難。看一個城市的文明的程度,就看這個城市怎樣對待它的精神病人,它對於殘障者的服務做到什麼地步,它對鰥寡孤獨的照顧到什麼程度,它怎樣對待所謂的盲流民工底層人民。對我而言,這是非常具體的文明的尺度。
一個國家文明到哪裡,我看這個國家怎麼對待外來移民,怎麼對待它的少數族群。我觀察這個國家的多數如何對待它的少數——這當然也包含十三億人如何對待兩千三百萬人!
誰在乎「大國崛起」?至少我不在乎。
我在乎的是剛才我所說的文明刻度——你這大國怎麼對待你的弱勢與少數,你怎麼包容意見不同的異議分子,這,才是我在乎的。
如果說,所謂的大國崛起,它的人民所引以自豪的,是軍事的耀武揚威,經濟的財大氣粗,政治勢力的唯我獨尊,那我寧可它不崛起,因為這種性質的崛起,很可能最終為它自己的人民以及人類社區帶來災難和危險。
誰又在乎「血濃於水」?至少我不那麼在乎。如果我們對於文明的尺度完全沒有共識,如果我們在基座的價值上,根本無法對話,「血濃於水」有意義嗎?
我的父親十五歲那年,用一根扁擔、兩個竹簍走到湖南衡山的火車站前買蔬菜,準備挑回山上。剛巧國民黨在招憲兵學生隊,這個少年當下就做了決定:他放下扁擔就跟著軍隊走了。
我的父親在一九一九年出生,二○○四年,我捧著父親的骨灰回到了湖南衡山龍家院的山溝溝,鄉親點起一路的鞭炮迎接這個離家七十年、顛沛流離一生的遊子回鄉。
在家祭時,我聽到一個長輩用最古老的楚國鄉音唱出淒切的輓歌。一直忍者眼淚的我,那時再也忍不住了。
楚國鄉音使我更深刻地認識到父親一輩子是怎麼被迫脫離了他自己的文化,過著不由自主的放逐的一生。一直到捧著他的骨灰回到那片土地,我才深切地感覺到這個七十年之後以骨灰回來的少年經歷了怎樣的中國近代史。而我在浙江新安江畔長大的母親,是如何地一生懷念那條清澈見魚的江水。
因為開闊包容,所以柔韌長遠
所以,請相信我,我對中國的希望是真誠的。但是請不要跟我談「大國崛起」,請不要跟我談「血濃於水」,我深深盼望見到的,是一個敢用文明尺度來檢驗自己的中國。
這樣的中國,因為自信,所以開闊,因為開闊,所以包容,因為包容,所以它的力量更柔韌、更長遠。當它文明的力量柔韌長遠的時候,它對整個人類的和平都會有關鍵的貢獻。
一九八五年我寫《野火集》,一九八六年一月,《野火集》在風聲鶴唳中出版。
一九八六年八月,離開台灣前夕,做了一場臨別演講,是「野火」時期唯一的一次。演講在害怕隨時「斷電」的氣氛中進行。今天,二○一○年八月一日,在北京大學,我想朗讀一九八六年那篇演講的最後一段,與大陸的讀者分享:
「在臨別的今天晚上,你或許要問我對台灣有什麼樣的夢想?
有。
今天晚上站在這裡說話,我心裡懷著深深的恐懼,恐懼今晚的言詞帶來什麼後果,我的夢想是,希望中國人的下一代可以在任何一個晚上站在任何一個地方說出心裡想說的話,而心中沒有任何恐懼。我們這一代人所做的種種努力也不過是希望我們的下一代將來會有免於恐懼的自由。」
那是一九八六年八月十一日的台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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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體:http://www.infzm.com/content/48505
繁體:http://blog.sina.com.tw/alexchuit/article.php?pbgid=99354&entryid=594875&
全文收在《傾聽》,印刻出版。
圖:湖南——父親的故鄉,LYT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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