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二〇〇七年開始聽她的廣播,十二年了。從一開始每天聽到如今偶爾,從用錄音帶內錄她播的歌到用 Shazam 直接雲端辨識她播的歌。聽她的廣播知道了椎名林檎,聽她的廣播第一次聽見 at 17 和 my little airport。她不會知道升高中前的暑假我因為聽見她播王菲的〈等等〉決定加入吉他社,也不會知道我因為她而辦了 db-db 和 tumblr 帳號。如果說椎名林檎讓我得以從十五歲前的人生想像中逃走,而 tumblr 讓我寫的東西有了第一批讀者,那麼,她其實是那個創造蕭詒徽的人。
她不會知道我和她片面的過從甚密是上大了大學之後的二〇〇九。從高雄到台北,終於可能真的踏進廣播裡她多次提起的河岸留言,但依然什麼都不懂,伊格言所謂的「此即文化資本差距……我們南部男生之所以連把妹也輸人,此亦為主因之一 ── 當補高國華與沈赫哲出身的北部男孩們往往能機靈且熟練無比地安排一整套浪漫約會行程時,來自小鎮新營(此刻連間電影院都沒有)的我才笨拙地開始學搭公車搭捷運。」姑且不論這個段落所省略的雄性意識與其他肇因,我確實是那個曾因(廣義的)學搭公車學搭捷運這類行為而鬱鬱寡歡的少年 ── 當時對一切事物(例如九份)衷心感到新奇的我,遇到對這些事物(例如誠品)衷心感到又老又醜的北部同儕,慢慢懂得忍住自己的反應,不再大驚小怪,漸漸學會一些冷靜的鼻子和審視的嘴唇之類,便於保護自己的器官。
那個時候,她是我的浮木。這裡所謂的浮木,不是心靈雞湯小語那種樂觀主義的嘔吐物,我的意思是,我發現從她的廣播聽來的那些事情、是在高雄活到十八歲之前的我唯一事先擁有的台北。總歸我知道河岸留言是什麼、知道 Mondialito 是什麼、甚至覺得大家會在乎我知道 DEEPLAY 是什麼。從二〇〇七年開始聽她的廣播,我有了那麼一點點「文化資本」以抵禦我全方面的無知。她不會知道。
她不會知道也因為如此,我曾買過她聯名設計的斗篷「你是不會當樹嗎」,還穿去上課。大學一年級,強烈水土不服,如今回想覺得自己無時無刻不對身邊的人做蠢事,吃著御飯糰參加營隊總召徵選,買價格昂貴但毫無品味的文創小物當別人的生日禮物;在學長姊腦海中留下不尊重人的形象,在同輩之間被認為特立獨行但沒有特立獨行這個詞彙裡酷的那部分意涵,有天就這樣穿著一件過大的斗篷出現好像一點也沒讓他們覺得不合理。事實上,我還是處在一種無知的恍惚裡,根本不是故意的。對怎麼樣穿衣服是潮、剪什麼髮型是炸,什麼是對生活中各種階級的禮貌,因為完全不懂所以在摸索時容易過猶不及並輕易相信任何範本。她不會知道她是我的範本,而我要過一陣子才會知道她其實也不是「那種台北人」── 這一點很棒,但我又要再過一陣子才會明白這樣是棒 ── 我要先面對自己被當成怪人,醜人,廢人,爛人,並且尚不意會某些人討厭我很可能包含我不夠台北化的階段,然後以一種驚險的幸運、繞過將這一切轉化為仇恨的可能,才會知道,我們都沒有錯的。我和她都沒有錯。而且,別人也沒有。
她不會知道我因為她,和我的第一任戀人分手。那是二〇一一年她在 Legacy 的演唱會,我沒想太多,和邀請我一起去的學妹一起去,然後在臉書上被公審,說有女友的人怎麼能和學妹一起出門。如今看來這樣的公審實在是太幼稚了,包含我自己也是,強硬地回應著「我明明事前都和她說過了……她也同意了……難道死會的人就不能有異性朋友」這類辯詞。大概是從那次之後,我少聽她的廣播了。晨熙在採訪上線後幾天問我最喜歡她哪一張專輯,我想了想,說《不允許哭泣的場合》。那就是和學妹一起聽的那場演唱會。那時候,我已經開始被別人說像個台北人了。
度過覺得自己遇人不淑,選錯時尚 icon 的階段,再接著走過明白我在那個過程裡變成了曾經傷害過我的那些形象,的階段。如今身在偶爾還被外人視為潮潮的媒體工作,即便每天仍在同事精美的外貌與穿搭中自慚形穢、也已經能夠憑藉一丁點擅長與喜愛的事物,在座位上勉為其難挺起胸膛的我,某天會議上大家忽然就決定我負責執行的第一次封面故事要訪的人就是她了,魏如萱,娃娃。我的魏如萱,我的娃娃。
她不會知道如今我只有在稀有的場合,才會翻出那件你是不會當樹嗎來穿了。見面那天,我搭配了大學時期留存至今的紫鞋帶帆布鞋和愛人的牛仔長褲,Abby 一下車看見我大叫「你怎麼穿了紫鞋帶啊」的時候,我發現自己在微笑。啊,因為,因為我已經 ──
「已經」後面要接什麼詞,我竟想不到。
但是,我已經。
她的宣傳先到了,我負責接待,在攝影棚門外閒談。我問:妳知道我身上穿的是什麼嗎?對方搖搖頭。「是娃娃設計的衣服喔。」我說。
「所以,你是娃娃的鐵粉喔?」
「不是喔,我是她的鋼粉。妳覺得娃娃會認得出來嗎?」
我問她,但其實我在問我。她什麼都不知道。她會認得出來嗎?
車子在我眼前停下,她走下來。
「欸!這個!」她指著我的衣服。
那就是她對我說的第一句話了。什麼都不知道的她。我的大學時光、台北挫敗、所有毫無章法的等待……一切的一切都與身上穿的這件斗篷合為一體。那件曾使別人把我當成奇觀,使我無地自容,終於又使我怡然自得的斗篷。那就是我。她認出了我。
「對。這個。妳還記得。」
「當然記得啊,現在很少人還留著欸。」
她告訴我,這件斗篷的聯名廠商,也就是根本沒人在乎我知道的 DEEPLAY,早就收了。老闆是一對戀人,分手了,女的已經結婚生小孩了。我說妳也生小孩了,我從二〇〇七年開始聽妳的廣播,她說天啊,聽起來我好老喔。
「天啊,聽起來我好老喔。」
「沒有喔,妳長大了。*」
嗯,對,我的娃娃長大了。
我已經長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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誕生・魏如萱:奇怪的妳,美麗的瑕疵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0218
第一次用魏如萱這個名字站在台上時,她快三十歲,腿很抖。從娃娃到魏如萱的距離,歷經聲帶受傷、流浪合約、因外貌被打擊。直到她成為一個強壯的母親。「即使是拙劣的,有一點瑕疵的,可是它就是會有一個溫度。」
逝去・魏如萱:哭一哭就長大了
https://www.biosmonthly.com/article/10219
她記得所有過去的小細節。母親離開那一晚,幼稚園被嘲笑的場景,不再出現的歌迷⋯⋯新專輯叫《藏著不等於遺忘》,但其實她不懂得忘,也不懂得藏。
小小孩大哉問,娃娃怎麼答
https://youtu.be/2e1HvP9HhlA
每個小孩都會在某個年紀,對世界有十萬個為什麼,大人想過的那些沉重複雜的事情,關於死亡,關於愛情……體內住著一個小孩的魏如萱,如何回答小小孩的問題?
封面統籌_ 蕭詒徽
採訪_ 李姿穎 Abby Lee、溫若涵
撰稿_ 李姿穎 Abby Lee、溫若涵
平面攝影_ 王晨熙 hellohenryboy
編輯協力_ 曾勻之
助理_ 郝御翔
責任編輯_ 蕭詒徽
動態導演_ 陳貞文
剪接_ 陳貞文
動態攝影_ 順
調光_ 江偉
場地協力_ 斜室
服裝協力_ JAMEI CHEN、if&n
化妝_ 侯怡如 Yi-Ju Hou
髮型_ 謝子豪 Jacobs @ Zoom Hair Styling
繪畫創作_ 魏如萱 waa we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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語出金庸《神鵰俠侶》小龍女於十六年後重逢時對楊過所言。
一 六 八 my little airport 意思 在 達明一派 Tat Ming Pair Facebook 的最佳解答
回應時代 不止政治 達明一派2017的1984
【明報專訊】相隔超過十個年頭,達明一派終於再籌備新專輯,率先派台的新歌,也是舊歌——《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第四度譜上新詞,以另一堆人名拼貼今日香港。一九九○年唱「鄧小平」和「吾爾開希」,達明直到二○一三年還能回內地開演唱會,今年卻在香港開騷也碰釘,找不到贊助,原因「你懂的」。老大哥似乎愈盯愈緊,無怪乎達明一派構思演唱會和新專輯,也從小說《一九八四》取得一些靈感。
《排名不分先後左右忠奸》一九九○年「無大無細超」、二○○四年「有潮有唔潮」、二○一二年「你chok定唔chok」三個版本,第一句都是「鄧小平」,二○一七版「係人定係鬼」改了一粒字,變為「習小平」,恐怕已符合內地禁歌資格。內地音樂網站近日的下架名單中,黃耀明、何韻詩當然中選,不過達明一派不在列。二○一三年達明曾合體在廣州開「兜兜轉轉演演唱唱會」,原先在香港開的演唱會中充滿政治元素,到廣州雖有改動,二人稱「可以接受」,但有朋友仍驚訝演唱會辦得成。
黃耀明當時回應說應該開心才對,因為這代表國家開放起來了,「誰料只是開放一陣間」,「本來是件好事,如果內地能容納我們繼續唱這些歌,對內地歌迷或樂壇有好處,代表它可以容納不同聲音。我們過去有到內地演出,大部分可以講可以唱,便以為這個地方有希望,原來不是,它要讓你消失就消失」。
達明一派生命線貼合香港脈搏
今次演唱會沒有贊助,主辦的環球唱片公司也不感意外,因有同樣高調支持雨傘運動的歌手何韻詩被化妝護膚品牌Lancome取消音樂會的先例,達明一派的遭遇亦讓人聯想到與黃耀明多番表明政治立場有關,他說情况令人憂慮和可悲:「很多人喜歡說你們是唱歌的、做演藝的,學咩人講政治吖,我覺得這樣說很ridiculous(荒謬),我們無論做什麼行業,來自什麼背景,也是香港的公民,有權表達對政府或社會的意見,不應因為表達意見就受國家機器的懲罰,這是非常不文明的做法,但這正在發生。由何韻詩到我,牽連到達明一派,如果不想這城市壞下去,大家要繼續撐自己認為值得撐的價值觀,要不然香港就成為人人不敢開聲的地方。」
回望達明一派不同時期的歌,種種愛戀關係也是中港的糾纏結合。八十年代香港人帶點癡情,問「你還愛我嗎?」像個暗戀者忐忑猜疑,怕今夜星光燦爛只是眼前風光,回歸過了幾年,又覺同牀異夢,今時今日,黃耀明形容:「無論是香港或整個世界,也愈來愈似《一九八四》書中的世界。」這部小說就如達明一派的歌,在過去預言未來,也給達明靈感,黃耀明說,三月演唱會的一些演出及新歌會和小說有關係。
達明一派的生命線與香港的脈搏貼合,一九八六年出道於《中英聯合聲明》簽署後的大時代;八九民運後的一九九○年,他們推出《神經》大碟,《天問》、《十個救火的少年》被視為呼應六四的作品,組合在此時走到頂峰,不久後解散;直到回歸前的一九九六年,再合體出碟開演唱會,九年後的二○○五年,董建華腳痛,特首首次換人,達明出碟The Party開派對。
到了二○一二年梁振英上場,社會氣氛開始大變,反國教運動熾熱,達明一派邀學民思潮在演唱會上合唱Pink Floyd的Another Brick in the Wall,黃之鋒在台上帶領台下樂迷大喊「梁振英,撤回﹗」表演瞬間置換成集會,大熒幕的影像以毛澤東頭像等各種政治符號衝擊觀眾。
之後幾年間,馬路被佔過,二○一七年特首選舉又來了,達明一派三十一周年派對會有更多政治元素嗎?
黃耀明連說幾遍「達明一派不只是政治」,「這幾年社會很政治化,就算我們講社會、政治,也希望用不同的方法去講,不想讓大家有審美疲勞,希望是一個可多面去看達明一派的音樂會,不止政治,它只是其中一部分」。他說達明不會粉飾太平,「二○一二年個騷有很多政治、社會的元素,因為我們看到香港將會這樣,香港開始進入一個政治化的社會,我們的演出和音樂也是回應社會。而在這五年間(香港社會)更政治化,是極端政治化,我們唯有繼續回應社會,但不會因此就給大家一個很政治的演出,我反而覺得大家這幾年不斷講,會否很疲倦?」
「這張唱片是讓我們過癮」
這一次達明沒有隔很久再走在一起,但推出新專輯卻睽違了又一個十年,其間兩人走各自的音樂路,樂迷自然想像新歌如何「火花四濺」。談到新碟,劉以達主動多說兩句,「我們一起做新碟的時候,有些東西大家已compromise了,創作格式依然是明哥較注重歌詞,我依然睇住音樂嗰邊」,曲詞仍未完成,他說歌曲創作上「其實很隨意,想到什麼就是什麼,但會有很多結他」,黃耀明補充沒有刻意放進電子元素:「也不是說一定有很多電子,反而寫了很多安靜、有結他的歌。」詞人周耀輝、林夕等依舊是新碟班底,黃耀明說:「我們不會只是要和以前不同,或特別去創新什麼,這不是過了三十一年的達明一派要做,不是要證明我們怎樣創新,這張唱片是讓我們過癮,做了三十幾年朋友,好久沒一起做唱片,做一張唱片來紀念我們三十多年的友誼,多於證明我們有多前衛、多石破天驚,但一定很盡力去做,所以不趕在演唱會之前推出。」
他們還一起到倫敦、柏林尋自己音樂的根。在柏林,達明去訪David Bowie七十年代灌錄專輯Low及Heroes的Hansa Studio,劉以達說像「發緊夢」,他們評價這位巨星時,忽然似兩個少年,剛發現美好新世界,尚未懂得用太多複雜語言來描述,劉以達說「好有型」、「他是火星人」,黃耀明頻說「好勁」、「好勁」,然後也解釋,「好多人覺得死很悲傷,David Bowie卻拿出他有史以來最有野心的作品,在死時發表,好勁」。
去年快將結束時,facebook上已經充斥咒罵二○一六的帖文,人人說受夠這一年巨星一顆顆殞落,太沉痛,哀悼的是偉人,更是自己從他們身上得到的美好,他們走了,彷彿good old days也消失得無蹤無影。黃耀明卻說:「不需要嘆息這些人走了,無疑這是一個時代完結,但新的時代也正來臨,今日的新人是明日的偶像,不需要感嘆從前的偶像、英雄離去,當然是要向他們致敬。」
劉以達輕輕搭一句:「會有接班的人。」他說香港這幾年湧現不少獨立音樂人,「不知道有沒有可能入到主流,可能他們也不care。現在已不知道什麼是主流」。黃耀明接着說,「分主流非主流在這個世代沒意思」,「internet那麼大,將一首歌放上網,識用社交媒體,可以reach到好多人」。達明一派訪問前,剛在facebook直播,宣傳演唱會賣票的日子。
他們亦請十多個音樂單位重新演繹作品推出《達明一代》專輯,看看名單,觸執毛、假音人、雞蛋蒸肉餅、my little airport……最壞的時代,又看似是最好的時代。黃耀明看得開:「不要只緬懷香港光輝的年代、我們光輝的年代,所以請新一代的人來玩。」
「請新一代的人來玩」
有人當達明一派是本土文化icon,又有人當是懷舊,劉以達亦沒有很在意:「由佢哋點睇。」黃耀明就說:「香港只有很短的歷史和很淺的文化,有人把我們當作本土文化一部分,我當然開心。被看作懷舊也不會不開心,如果有人覺得我們只屬於八十年代,那我們真的來自那個年代,也很驕傲,但不希望只困在八十年代,我們在意的是每次出來可給大家什麼。」
那麼達明一派在這個時代佔個什麼位置?劉以達面有難色:「自己話自己啊?」什麼問題都能答出一番道理的黃耀明亦頓了好一會:「諗下先吓……我們不經常想達明一派在什麼位置,這太過自戀,留待歷史去說,我們只知道未來要怎麼做,深信音樂要記錄時代,將創作提到更高標準,這是一路以來都在做的。」
「希望大家都會回應時代,但大多數人都逃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黃耀明透露,與林夕在談寫一首關於同性婚姻的歌:「台灣在說同性婚姻,我們由《禁色》已開始討論,和林夕傾首歌,在想什麼是一個結婚的理由?為什麼有些人可結有些人不可結,有人想有人不想。」
「願某地方/不需將愛傷害/抹殺內心的色彩
願某日子/不需苦痛忍耐/將禁色盡染在夢魂外」
我想起黃耀明常說《禁色》並不止說同性戀,也說自由受禁制,兜兜轉轉,這首歌從八十年代到今天,對香港人來說仍然「啱聽」,甚至更加「啱聽」,實在不知算好還是算壞,他苦笑,說歷史在循環。
文:曾曉玲
圖:蘇智鑫、資料圖片
編輯:蔡曉彤
culture@mingpao.com
一 六 八 my little airport 意思 在 my little airport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未見過咁長篇訪問,謝楊歡歡
海平面之下的 my little airport
題記:本文是今年年初,我與my little airport的一次訪談之後的產物,作為我個人在玩的地底青年收割計劃中的一部分。(沒錯我就是那個問到他們不敢直視的傢伙。)文章訪問被北京的一家文藝雜誌要去,但雜誌後來遇上一些自己的瑣碎事務,估計最終就算面世了也會有不少和諧。七一阿P的被捕讓我想起櫃子裡的它,再看一遍覺得很多事情早已是必然,而正因如此你們才這樣叫人喜愛。現在把本文發在墻外,給你先睹為快,權當為你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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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拜訪my little airport的排練房,必須先走進一棟門口全是光膀子搬貨大叔的工業大廈,搭上有拉閘門的古舊電梯,最後到達一個貨艙一樣的房間前。這間長方形小房裡閃著溫馨的黃光,木地板上鋪著地毯,樂器全部在房間最裡面,牆上掛滿了海報和相框,裡面是所有你想得到的特立獨行的女人。阿P坐在電腦前播放鍾立風的歌,說是最近有內地朋友推薦,問我這個人是不是在內地很紅。這時候Nicole開門進來,把給阿P煲的菊花杞子水放在桌上,然後習慣地坐進了房中間的藍色沙發裡。
三年前我剛來香港,與一個香港本地的資深樂迷聊天,他一臉疑惑地問我,香港聽眾的心頭肉my little airport為什麼會在內地紅?(“內地觀眾都喜歡小飛機場什麼呢,他們聽得懂歌詞在唱什麼嗎,my little airport很本土啊!”)這個問題曾讓我一時語塞,不知如何作答。如今我念念不忘地把同一個問題拋給了小飛機場本人,阿P跟Nicole對視了一會,轉頭對我說,總的來說他覺得是運氣好,可能和當時內地的豆瓣電台經常播他們的歌有關。
2003年的香港充滿暴躁氣息,經濟蕭條,非典來襲,法條的改動使得公民自由權利收縮,那一年的七一大遊行有50萬人走上街頭。就在那一年,在香港一所普通的中學裡,同班同學Nicole和阿P突然發現了對方的音樂天賦。他們先是拿著吉他,天天在學校附近的小店鋪裡彈唱;後來用一把電吉他和一部玩具琴就成立了樂隊,再後來阿雪、阿賢和其他朋友也加入創作;成長十年,他們成為香港知名度最高的獨立樂隊;他們的音樂遠不是“小清新”一個標簽足以概括,後期越來越有實驗、先鋒和玩票性質;他們至今不解釋樂隊名的意義,據阿P說是因為最初的解釋不夠有趣。
以上便是mla十一年的成長簡史。然而根據Nicole最新的思考成果,這支樂隊成立的前因早就遠不止這短短十一年了。“可能我們在出世之前,就已經約好要一起組樂隊了。”她解釋說,在出生之前,她可能是一片飛翔的意識,她可能來到地球,可能選中了一對父母,可能看著他們做愛,可能看著胎兒形成,在五個月左右進入母體之前,她可能拉著阿P的意識說,我們先說好何時何地相識,認之後要一起做些什麼。所以他們才會同一年出生,一起生在香港,相識相熟然後成立樂隊。再繼續聊下去的話,Nicole還會告訴你,她不記得自己的意識來自哪裡了,但應該是來自超越地球之外的地方。在那片混沌之中,存在著無數意識,當意識們決定要有所體驗時,便共同創造出了這個世界。
與Nicole沉醉於形而上的世界相比,阿P更熱心於形而下的社會,他能敏銳地把一般人會忽略的微妙情緒捕捉住,切割成片,再展示在眾人面前。比如說,博物館裡一部附有燭台的古代鋼琴,就能引發阿P的感觸:原來在電燈尚未發明前,黑夜中的人類曾借著燭光彈琴,這一浪漫景象令他不能自已,不停感歎發展中的人類為了效率犧牲了多少美。而當得知我和他一樣,平時經常出入海心公園一帶時,他問我:
“你晚上有沒有在那附近聽到歌聲?”
“從來沒有聽到過。”
“噢,沒什麼,以前海心公園裡,有很多人老人唱歌,現在好像因為投訴太多,歌聲漸漸少了,覺得有些可惜。”
這個對生活有細膩觀察和思考的人,每天腦海裡充斥著無數這種細節,最終變成歌曲中那個不想被生活俘虜的采購員、在賽馬投注站工作的西西弗斯、八卦雜誌記者 ivy,變成逐一在城市裡消失的豬、永遠不墮入情網的浪子、地鐵中蠶食他人希望的人。他敘述風格極私人,故事情節極具體,有些想法連聽眾都不曾察覺,直到他寫了出來,別人才會覺得:“啊!好像我也有過類似的感受!”
在他們第四張專輯≪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中,阿P寫了≪社會主義青年»這首歌,裡面“基本上,我是一個社會主義的青年”一句,幾乎可以算是他的自白。阿P的歌詞涉獵範圍很廣,從生活細節到兒女私情,08年開始出現大量社會抗爭類創作。他在歌裡叫過前任香港特首去死,罵過現任香港特首“屌你”,唱過“加多利大廈滲水事件”,替住在前屋宇署署長家樓下的鄔女士抱過不平,由於樓上鄰居身份特殊,鄔家的天花板漏水8年都沒解決;最新的貢獻是給張家輝和吳君如的賀歲片≪金雞SSS≫唱主題曲,這首歌的歌名≪美麗新香港≫取自反烏托邦小說≪美麗新世界≫,裡面一句“這香港已不是我的地頭,就當我在外地旅遊”戳中無數香港人淚點,推出當天就迎來瘋漲的點擊率。和不少文藝青年一樣,阿P相信創作本身就是一種反抗,除了宣泄自身情緒外,還能喚醒聽眾內心沉睡的靈魂;他相信香港目前社會問題的根源,是香港政府並非真正民選產生,很多決策並非香港人的意願,卻要香港人去承受結果之苦。
獨立音樂的意義是幫助被欺壓者和窮人說話,5年前的一次訪問中阿P曾如此回答;而5年後他想法有所轉變:“我現在覺得,獨立音樂就是獨立地跟隨自己意願,去做自己想做的音樂,不是想討好某個市場,想聽某個說法,或者是想做任何宣傳。主宰自己想做的音樂,就是獨立音樂。”這聽上去有些抽象,但my little airport卻具體地付諸現實:為了獨立於資本流水線運作,他們和幾個樂隊成立了維港唱片公司,自己畫海報,錄專輯,做宣傳,當自己的老板和員工。國內有類似做法的是南京的李志。“別人總說搞獨立音樂不好生存,其實獨立音樂根本就不是用來生存的東西。”他對我說。
然後他開始懷念起香港20年前的獨立音樂來了。AMK,黑鳥,他隨口拋出幾個當年傳奇樂隊的名字,這些音樂人每一個都讓他感受到神秘,個性,瘋狂,震撼,每組作品都像扔出一個炸彈;但不知是不是人種改變了,現在的香港獨立音樂——他為用詞斟酌了許久——“平和”了許多。“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好事”。這句話令他身邊的Nicole會心一笑,接過話頭開始對比京港獨立音樂。
2009年,Nicole隻身背著行囊搬到了北京,純粹是想到這個內地的獨立音樂文化中心朝聖和體驗。在北京,Nicole遇到來自五湖四海的音樂人,他們都帶著明確的音樂夢想來到首都,有一種不計成本的破釜沉舟氣質,整個生活都專注於此。“然而在香港,玩音樂的都是香港人,不需要破釜沉舟,大家玩音樂的態度就會很不同。”她認為這是個很大的區別。
而在她抵達首都機場的那一刻起,自己也成為北漂音樂人中的一員了。因而她似乎也必須破釜沉舟起來,然後才發現自己對基本生活的需求可以壓低至斯:她試過吃極其簡陋的三餐,一個女生搬很多重物,試過在大風大雨中住在被拆了一半屋頂的房子裡,坐在床上平靜地看著雨水像瀑布一樣滑落。“到我離開北京的時候,我發現生活是可以選擇的。你可以住在一個最差的石洞裡, 你可以選擇最簡單的生活方式,但最重要的是你所做的事情是不是你真正喜歡的。”
在悟到自身所追尋的內容之後,Nicole收拾行囊回到香港。這兩年他們京港分隔,雖說期間的專輯能夠遠程完成,但也差點令樂隊走到解散,一句發上社交網絡的 “My little airport is dead”,讓不少歌迷擔心一場。這次危機隨著二人的團聚而化解,如今順利踏入第十一個年頭。這十一年來很多東西都有所改變,比如以前他們兩每年可能只見兩三次,每次見面就專注錄歌,一張專輯可能三四次就錄完;如今他們常常見面,但兩個人只是純粹呆在一起,進度遠不如前。“這十年來一起玩音樂的朋友都在不停成長,如今已經到了一個可以接受對方的不同,但懂得互相尊重、欣賞,懂得如何相處的階段。”Nicole總結道,在這樣的成長後,做出來的音樂就會有所不同。
這樣的默契遠遠濃於一壺菊花杞子水。當我例行問到“最喜歡自己哪首歌”這個俗氣問題時,阿P想了想,說我給你講講我現在在寫一首歌吧。今年2月阿P去紅磡體育館,看六七十年代殿堂級歌手徐小鳳的演唱會。當時小鳳姐的低沉嗓音正徐徐唱著金曲《不了情》,大屏幕上打出優美的歌詞, 阿P正完全沉浸在歌曲中,他後面突然傳來4個師奶大聲聊天的聲音。阿P回頭噓了她們兩次,但她們絲毫沒有停止的意思。那麼安靜、那麼動聽的一首歌,你們為什麽要在那裡吵鬧呢?
“所以我開始想像她們那麼吵鬧的原因。這首歌寫於60年代,當時她們應該是在風華正茂、體驗愛情的人生階段。 也許其中一個人就在那時被男人拋棄,整件事的情節可能與這首歌有關。因此她每次聽這首歌就會當場崩潰,所以其他3個師奶才會一直講一些無聊的話,其實是為了幫她分散注意力。然後,我就原諒她們啦。”
說到這裡,一邊的Nicole已經幾乎要鼓起掌來了。“我想讚美他這首歌背後充滿了愛和慈悲。在聽著那麼美的音樂的時候被騷擾,但他真的可以用愛和同情去思考背後的原因,我覺得這是一件非常美的事情。如果每個人都可以這樣對待自己每天遇到的不好的事情的話……這個世界就有救了。”
在漫長的對話中,我最終沒有從他們口中得到前文那個“為什麽會在內地紅”的問題答案。於是我又詢問了幾位my little airport的內地樂迷。一位江南攝影師女孩說,她喜歡Nicole飄渺抽象的感覺,喜歡歌曲中人與宇宙關係的隱晦氣質,這令她產生一種奇妙的窺探欲。 一位本身是廣東人的打工青年說,他喜歡這支樂隊足夠接地氣,就像有個人拍肩膀與你聊天。有時他從歌曲中尋找共鳴,比如“邊一個發明了返工”,有時他從歌曲中窺探香港,比如“原來香港人都喜歡去九龍塘開房”。他們分別熱愛的抽象和具象,組成了一個完整的my little airport,令內地聽眾可以超越本土的語言和文化,從中提取出普世之美,同時又在其中汲取著對異域都市的想象。
然而直到我親眼看到九龍公園遊泳池的時候,才沮喪地意識到這種想象的遙不可及。這個不起眼的公園位於充斥著奢侈品商店的尖沙咀,每天無數內地遊客步履匆忙地從這裡經過,但沒人會想到要去一窺其中的景色;那個遊泳場的假山將兩方池水分隔成高低兩層,泛著消毒味的水流衝刷著“山石”從高處衝向低處,形成一幕巨大的水簾。“我喜歡九龍公園遊泳池,瀑布下站著能忘記煩惱事……我原是世界其中的粒子,如何衝擊我都可以……”原來如此!原來這首歌是這樣的!足夠細膩的心理和細節描寫,讓同處這個環境的人有種切膚之感,直到那一刻,我才終於明白了那首歌在唱什麼,也終於明白香港朋友說他們“很本土”是什麼意思。倘若不知道“國”和“角”在粵語中是近音字,就無法體會《介乎法國與旺角的詩意》這個專輯名妙在何處;倘若不知道牛頭角工廈區是香港樂隊文化聚集地,林立高樓內隱藏著無數排練房、livehouse和錄音公司,那你便無法真正理解≪牛頭角青年≫;倘若不知道信和中心是香港多年的漫畫、唱片大賣場,無數雜亂的小店在這裡生存,你就不會懂為什麼他們要≪去信和賣碟≫;倘若不知道前政務司司長林瑞麟因處理政務令人不滿意而被罵過“肉體錄音機”,還在立法會上打過瞌睡,你就不明白為什麼要≪瓜分林瑞麟三十萬薪金≫。透過my little airport的歌,聽眾們得到的始終是香港的一個不完整的折射面,盡管這個折射面足夠美麗。
在我們的對話結束後不久,my little airport便在網上發布了一首新歌,點名唱到土瓜灣北選區的立法會議員李慧琼。在這首名為≪海心公園≫的歌裡,阿P和Nicole這樣唱道:“告訴李慧琼和那班新住客,我是海心公園的一個阿伯。千億個晚上在這裡唱歌我沒犯法,投訴是來自哪間新豪宅?今晚是我和朋友表演的時刻,把我的愛情還給我,立刻! 到了六十八,厭倦所有迫壓,年輕才有資格被糟蹋。……告訴李慧琼和那班新住客,最近土瓜灣變得很抑壓,不知你向來有什麼政策,但根本沒有我,我很明白。” 這首歌在香港引起一時討論,在臉書上數千個回覆和轉發中,有的人在痛批李慧琼連老人也不放過,但更多人批評文藝青年就是很“左”,難道中國式的廣埸文化也要包容。然而在可以預見的未來,這首歌或將被收入專輯,傳進內地,歌曲中表達的青春失落、以及由此帶來的空間失落依然會倍受喜愛,但背後的爭議則很少人會知道。在欣賞跨文化傳播帶來的佳作時,我們永遠最容易理解到海平面以上的東西,但文化差異在聽眾與創作者之間劃下的鴻溝,令人需要花很大力氣才能摸索到海平面以下的深邃。因此直到這座巴別塔倒下之日到來之前,my little airport依然是一些人的甜美伴侶,同時被另一些人深惡痛絕地貼上“小清新”的標簽,他們的內地演出依然會如同那天對我說的一樣,一邊在台上演著,一邊擔心留意著台下觀眾發笑的時機對不對,內心在不停地懷疑,他們是不是真的聽得懂我們想表達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