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值得的忙碌
「邱醫師,急診有一台緊急手術,病人腸子破掉,但狀況不太好,需要您來術前評估適不適合本院手術。」
昨天早上的無痛腸胃鏡做到一半,接到急診護理師同事的電話,手邊的病人沒辦法暫停,我也無法暫離,就算是腸胃鏡,就算是在偏鄉,就算只是很多健檢診所跟你輕描淡寫地說「睡一下而已」,既然是麻醉就有風險,既然你相信我,我負責讓你睡著,就要負責讓你醒來,所以,麻醉醫師還是要全程在場。
電話中聽完病情,評估完緊急程度之後,我請急診同事稍待,等我結束手邊無痛腸胃鏡的麻醉,就會立即過去。
「RBBB,一度AV Block,右心肥大,心輸出也很糟糕。」
「病人生命徵象穩定,失智,但血糖將近一千,否認有糖尿病史。」
以下省略一千字,包含心中跑過的幾千頭羊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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摸摸鼻子認了,反正我五行缺金、命裡缺錢、出生時辰帶鳳梨,這大概也就是聖母指引我從市區來恆春的價值吧?
原則上,24小時內不手術會有生命危險的病人,我是不擋刀的,但還是要跟家屬說清楚。
『我是本院麻醉專科醫師邱豑慶,這個手術如果要做,只能全身麻醉。
我會先給病人點滴,視情況打上中央靜脈導管和動脈導管,從點滴給予藥物讓他睡著,接著從嘴巴插上呼吸管,術後不拔管,需要去加護病房觀察。』
『麻醉的風險除了中風、急性心肌梗塞等等,他的狀況並不好,坦白說今天如果在高雄,我會阻止並取消這台手術,建議你幫他轉去醫學中心。』
『但我知道這裡是恆春,到高雄千里迢迢,我知道你們有千難萬難。所以我給你幾個建議,你聽看看:
一、轉院去高雄的大醫院,看是高醫或高雄長庚。
二、決定留在本院開刀手術,我沒辦法保證任何事,只能保證我會盡全力照顧他,但凡事都有意外,更何況醫療是不可控的。
三、不手術保守治療,但破這麼大洞不開刀大概是撐不過去,除非你們想要「順其自然」。』
「順其自然」其實就是等死的婉轉說法,十幾年來在偏鄉從醫,我知道有時候這就是家屬說不出口的選擇,不說放棄,怕家人多受不必要的折磨;說了放棄,又怕被人家指指點點的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不孝」、「怕花錢不救」,既然如此這個坑我背,我來開口提供家屬選項,對家屬來說,這個抉擇是種壓力,亦是種悲哀,但或許也是一種解脫。安寧?好死不如歹活?這是個大課題,我也仍在學習。
『生死有命,人都會死,我相信你會盡力,你相信我不會告你。』家屬誠摯的看著我,這樣子回答。
『但我也需要跟弟弟說明一下,讓他知情,畢竟老母是大家的。』
『好,我需要等你弟弟來嗎?』我詢問家屬。
『不用,他在你們醫院樓上加護病房住院。』病人家屬回答我。
啊?乾,原來是我下一台手術。
前一日從高處跌落,原因是要去包芒果,摔下來的時候被生鏽的鐵條插進去腹股溝,腸子從傷口跑出來了。
生鏽的鐵條造成的大出血幾百cc,傷口有感染,怕感染到腸子,也需要儘快手術。
我離開急診,又像一顆戰鬥陀螺,轉啊轉的趕去加護病房,跟病人解釋他的手術必須要全身麻醉,還有解釋他母親也需要手術,還有風險。
「生死有命,人都會死的,不是嗎?你盡力就好。」加護病房的病人豁達的這樣回答我,他的答案和他大哥驚人的相似,或許這是恆春人的特質?這裡的風土民情,也許也是留我下來的原因。
「所以我會躺在我媽旁邊手術嗎?」病人睡著前這樣問我。
「不會,我又不會分身,一次一個人慢慢來,我等等就讓你睡著了,慢慢深呼吸。」
「我種蘋果芒的,我醒來下次請你吃芒果。」睡著前病人這樣說。
萬幸,聖母庇佑,我雖然值班都很旺很帶賽,但手氣一直都不錯,兩台一整天的手術,他們都很平安。
昨天還在急診室看到琉球籍漁船觸礁後,在海上漂流36小時,送來恆春旅遊醫院的病患,我還看到醫院的主管親自去對面商場幫病人買換洗衣物,這大概就是 #屏東永遠多一度 的溫暖吧?
一直陸續忙到現在,陪玩哄睡完孩子,才有空發個文。
快要兩天沒發文,是因為醫院和生活都在忙,絕對不是因為在手機聯絡簿漂亮老婆的備註寫上雌老虎,而被老婆打死,必須要聲明。
週五忙了整整一天,週末也得留在恆春,值著三家醫院的班,剛看到私訊有些朋友私訊來跟我告狀,說有辣姬又在蹭我和史書華的熱度,我只能說「人生有更值得努力的事情」,有人要把自己活成一個笑話,大家就尊重他的選擇,我們要告誡自己不要把年紀徒活到狗身上,更不要跟豬打架。
傷口感染徵象 在 藍鯨冒險隊 Blue Whale Adventure Facebook 的精選貼文
🐝🐝最近蜂螫事件不斷 根本蜜蜂燥鬱期😅提醒大家注意嘍!
💡【知識+】認識虎頭蜂
情境: 登山/單攻/野營/攀岩/溯溪
類別: 昆蟲
登山不要擦香水,不然會成蜜蜂箭靶?
建議從12:40開始看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x0W-knMU1-M
懶得看的直接給你影片結論
1。香味不影響蜜蜂是否攻擊
2。但有侵略蜂窩的行為會開始攻擊
3。有敵避DEET功能的防蚊液可以減緩被攻擊的機率
#遭蜂攻擊時之現場處置方法:
(一) 提醒隊友,立即朝反方向(即來時路)逃離,注意勿跌倒墜落。
(二) 身上的背包,衣物等都有保護作用,除非嚴重影響行動,否則不要脫掉。
如有隨手可得的多餘衣物、雨衣或其他遮蔽物(如塑膠袋或大型葉片),即可利用包住頭頸等裸露部位,避免被直接螫叮。請務必牢記,『少螫一針,就少一點致死的危險』。
#蜂螫後的現場緊急處置
當遭蜂類螫傷時,勿用手擠壓傷口,可以稍加消毒尖頭鑷子或利用刀片或信用卡輕輕將螫針挑出,然後清潔傷口、冰敷,減輕疼痛與腫脹症狀。有些人被蜂螫傷後10〜30分鐘會出現蕁麻疹,可考慮送醫施打抗組織胺,並讓患者處於通風涼爽之環境。但如出現暈眩、心悸、呼吸困難、意識不清等症狀,務必立即送醫急救。
蜂螫後特別要注意是否出現過敏性休克症狀,少數對蜂毒過敏的人極可能會在短時間就出現休克反應,相當危險,此時現場的急救則極為重要,可由急救防護員施打腎上腺素,並立即就醫。
民間流傳的治療方式均未經過科學驗證,且可能因個體體質不同而有不同的作用結果;惟,如身處野外且缺乏急救資源時,或可嘗試。
另應注意的是後續的延遲性過敏反應。有些被蜂螫後的傷口會有水泡、潰爛等,要小心預防感染。
由於蜂螫致過敏性休克死亡,大多在送抵醫院前即發生,因此,美國建議一般養蜂及郊遊、登山者,最好隨身攜帶治療過敏性休克的特別裝備,如Ana-Kit或Epi-Pen (內含治療過敏性休克最重要的藥物--腎上腺素,只要用手輕輕一按,藥物很快即可進入體內)以備不時之需。但藥物在台灣不易取得為處方用藥,費用高,需醫師指示使用。
#診治療原則
❗️
#此治療原則係以提供急診室作為遭蜂螫送急診之傷患就診治療參考請立即就醫由醫師進行診治。
1.穩定生命徵象,注意過敏休克的處置。
2.可利用指甲、刀片或信用卡輕輕的將蜂刺及毒液囊刮除(若有螫針遺留在皮膚上)。
3.用肥皂水或消毒水清洗傷口。
4.抬高患肢,可予以冷敷。
5.可給予止痛劑、抗組織胺(如benadryl 25 -50mg)。
6.大片的局部反應可能需給予短期的類固醇治療。
7.如傷患遭多隻蜂螫,建議應觀察24小時,注意是否有腎衰竭或凝血異常的現象。
8.中度以上的過敏(如產生血管性水腫(angioedema)或支氣管痙攣(bronchospasm)),除給予靜脈注射抗組織胺(antihistamine)或吸入氣管擴張劑(bronchodilator)外,即適合使用腎上腺素(epinephrine)的時機,其劑量為肌肉注射(subcutaneous) 1:1000之腎上腺素(epinephrine)0.3 -0.5ml,如有必要可每20-30分鐘重覆使用。
9.如休克嚴重,除予以補充液體外,可給予1:10000之腎上腺素(epinephrine)3 -5ml,如有必要可每3-5分鐘重覆使用。
https://news.ltn.com.tw/news/life/breakingnews/3240035
傷口感染徵象 在 臨床心理師的腦中小劇場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腦中小劇場 第57場 口罩少年】
少年只是許了一個願望,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早在疫情擴散之前,少年便戴上了口罩。金屬條記得貼緊鼻樑,顏色朝外,上下不能顛倒喔。網紅露出甜美的笑,整個餐館沒人想轉台,但身為正港的口罩專用戶,少年看了只覺得可笑,這簡直就像在警告大家不要把衣服反過來穿一樣。更可笑的是,鄰桌的三個男人一邊看著網紅,一邊把口罩反過來戴。
少年不到兩歲就開始戴口罩,彼時SARS正席捲全台,口罩成了人臉的一部分。但少年並不是因為SARS才戴口罩,而是罹患了一種叫「高免疫球蛋白M症候群」(Hyper-IgM Syndrome)的罕見疾病。
這是一種先天免疫功能不全的疾病,簡單來說,就是患者的IgM抗體無法轉換成IgG等其他抗體,導致身體的軍備不足,防線孱弱,因此容易出現呼吸道感染、鼻竇炎及淋巴結腫大等症狀,罹癌風險也高於一般人。少年的體檢報告有一堆數據,但紀錄的都不是生理徵象,而是各種致死威脅的發生率。
總之,就像主治醫師說的,少年出生在峭壁上。
少年進托兒所的第一周便感染急性肺炎,在X光片顯影下,少年的支氣管彷彿長出了棉花,於是媽媽決定辭掉工作全職照料。少年沒有手足,無法進行骨髓移植,除了進行症狀處理,只能仰賴定時注射免疫球蛋白(IVIG)增加抗體,以及長期戴口罩降低感染機率。
爸爸有時候會帶他去看棒球,父子倆總是躲在遙遠的外野區,擠進連轉播鏡頭也掃不到的死角,跳著脫拍的波浪舞。彼時,國家已安然度過SARS,人臉不再被口罩束縛,每個鼻腔都重獲自由,只有他的呼吸道依舊需要防線。看著身邊的人紛紛拿下口罩,少年就像目送群眾離場,自己卻被規定留在座位上一樣孤單。那時他才明白,戴口罩不孤單,生病不孤單,孤單的是跟大家不一樣。
他決定進小學之後,一定要跟大家一樣,把口罩摘下來。
只是沒想到,對於摘口罩這件事,他同學居然比他還猴急。為了減少傳染風險,醫師建議他持續戴口罩。為了避免傷口感染,少年與體育課絕緣。少年一個月要請假五次,到醫院注射免疫球蛋白。少年很容易疲倦,所以時不時就到保健室休息。少年身上常有一種刺鼻的味道,但沒人知道那是羊脂膏。在同學眼裡,少年就像個被班級供養的神祕瓷器,有種莫名的吸引力。某日,鄰座同學在其他屁孩慫恿下,打算趁少年午睡時偷掀他的口罩,這當然是個粗疏的計畫,因此在他準備出手之際便遭班長厲聲喝止。
但少年沒有生氣,只是體悟到原來任何東西只要被遮住一半,它的魅力與價值就會翻倍,包括人臉。
就在他進行體悟的同時,他身邊的兩派人馬正在交戰,一派獵奇,一派憐憫。雙方常因為這尊神秘的瓷器,進行一場好奇心與同情心的角力。
可悲的是,這兩派人馬裡頭,根本沒人看出他的雙頰總是紅腫過敏,沒人知道他擦羊脂膏是因為耳根被棉繩磨到潰爛,沒人知道戴口罩其實很難呼吸,沒人問過他心裡在想什麼。獵奇的人之所以鬧他,只是想一窺這張臉的下半截,同情的人挺他,只是在奉行大人希望他們做的事。然而比起獵奇,少年更討厭被同情,同情是一種目的與功能背道而馳的東西。同情會讓施捨的人變強,接受的人變弱,而變弱是他最不需要的選項。
結論是,這班級沒人關心他。獵奇的人把他當怪咖,同情的人把他當病體,就是沒人把他當成「只是個戴口罩的同學」。一旦他拉下口罩,那些人就完成各自的任務,既然如此,那何必讓他們稱心如意。
因此,等到主治醫師覺得他能夠在開放空間摘下口罩時,他已經決定把口罩留在臉上。賭氣也好,厭世也罷,至少他不用去滿足誰。
那片口罩,就是他對這世界的不信任票。
少年的爸媽原本想用自卑或害羞來解釋整件事,但等到他一回家就躲進房間,甚至刻意不讓父母看見自己的臉時,兩人才驚覺事態嚴重。少年升上國二那年,在主治醫師的建議下,他被爸媽拖去看身心科,目的很諷刺:盡可能摘下他的口罩。當時少年正被青春期的彆扭所支配,敵意貫穿了整個看診過程,醫師擔心少年可能患有「妄想型人格障礙症」前兆,因而轉介給臨床心理師進行會談。
根據心理師的說法,妄想型人格障礙症(Paranoid Personality Disorder),是屬於A群人格障礙的一種,主要出現在青春期晚期或成年早期,核心症狀是容易對旁人產生「懷疑」。譬如:
● 從他人善意的舉動中,解讀出貶意或威脅(少年不確定同情是否帶有善意)
● 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懷疑別人會欺騙或利用自己(同情本身就是種利用啊)
● 持續心懷怨恨(少年真的超恨那些當年在他口罩亂畫鬍子的屁孩)
● 擔心旁人會利用假訊息傷害自己(這什麼啊,假新聞比較恐怖吧)
「你是討厭這世界,還是害怕這世界?」
「嗄?」少年還沉浸在剛剛心理師說的那些診斷準則,一臉茫然。
心理師是個看起來有點隨便的大叔,「如果你討厭這世界呢,你不需要口罩,只要站遠一點就好。如果你害怕這世界,你也不需要口罩,你比較需要面罩。」
「什麼啊,最好是有這種東西啦。」少年的不屑直接穿透了口罩。
心理師悠哉地拿出之前尾牙表演的搶匪面罩,然後套在頭上,「透氣不透光,造型高大上,要不你試一下。」他摘下頭套,一把往少年的胸前丟去。
「才不要咧,超白癡的,欸你真的很奇怪耶。」少年的表情彷彿拿到的是內褲。
「奇怪是當心理師的國考條件,所以呢,那種太正經的心理師都需要重考。」
由於眼前的傢伙實在太靠北了,靠北到少年相信自己只是個「戴口罩的國中生」,而不是某個怪咖或病體,於是他斜眼睨著大叔,然後毫無保留地,把人生前十四年的故事全部清倉一遍。
心理師很確定,少年沒有妄想型人格傾向,也不需要再多一條臨床診斷。他只是個敏感脆弱,正在跟世界賭氣的孩子,至於要不要把口罩拿掉,得看他何時消氣。
那次會談之後,情況沒有任何變化,唯一的好消息,就是少年不需要再多吃一些和妄想有關的藥。但壞消息是,媽媽意外懷孕了。打從妹妹出生之後,他就得自己坐車去醫院打針,自己買護具,爸爸很少帶他看棒球了,媽媽也時常忘記參加罕病聯誼會的活動,就算把自己關在房裡,也像是幫了爸媽一個大忙。從那時起,少年真的被家人當成一個只是戴著口罩的正常孩子。
但麻煩的是,他好像開始懷念被當成病人的日子。
少年的功課並不好,他只喜歡畫畫,尤其擅長素描,經由特色招生與身障加分後,他進入高職美工科就讀。這幾年爸媽的心思都在妹妹身上,看到妹妹起身走路的那一刻,少年居有點想哭,但不是因為感動,而是他從父母臉上找到久違的笑容,那是他給不起的東西。
他依然感到很孤單。總覺得自己活著,好像只是為了給爸媽交代,但他又不希望妹妹消失,於是十七歲生日那晚,他許了一個願望:希望有一天,全世界都能陪我一起戴口罩,一直戴下去。
半年後,這個願望實現了一半。
拜新冠肺炎(COVID-19)疫情爆發所賜,人類又開始不信任空氣,口罩再度回到人臉,這次少年終於能和群眾一起離場,他大概是唯一在這時候還能笑得出來的人。一個多月之後,當少年的尿液開始出現茶色,兩星期掉了五公斤,腹瀉到脫水,然後瞬間暈倒在學校走廊時,他知道自己的願望完全實現了。
他得了膽管癌(Cholagiocarcinoma),末期。
這是個刁鑽的病,之前掃腹部超音波都沒能把它揪出來,醫師判斷少年的壽命大概還剩三個月,最多半年。而根據疾管署的預測,這波疫情半年內都不會停止,意思就是,全世界會陪他一起戴口罩,直到他走進歷史那天。
每次想起這件事情,少年都不知道該做何反應。他並不意外,而且照理說應該要開心,因為整個城市都是他的隊友。他趴在捷運站的欄杆旁,看著戴口罩的隊友們走出車門,行色匆匆地錯開彼此的動線,行伍起伏,語言退散,人流展現出一種被病毒鍛鍊出來的默契。沒有誰被孤立,每個人都理解彼此的處境,被口罩隔絕的世界很公平。
然而,當醫師宣判病情那天,他看見媽媽在哭癱在診間外,他又變得有點難過。從以前到現在,他總是刻意忽略別人臉上的表情,無論是捷運乘客嫌麻煩的臉,喜歡的女生露出同情的臉,還是醫師看數據時皺眉頭的臉,那些表情,都在提醒自己的人生不會太順遂。因此一旦人們戴上口罩,那些表情就會被掩埋,只是為何媽媽明明戴上了口罩,自己卻還是感到難過呢?
願望實現了,但自己居然不知道該開心還是難過,他不想帶著這個問號入土,於是再度找上心理師,然後把這個羞於啟齒的願望告訴了對方。
「所以你的意思是,當你走進一個舞會,發現裡面每個人都嗨到爆,只有自己被當塑膠,因此你許了個願,希望每個人都跟自己一樣邊緣,然後讓這個舞會成為有史以來最讓人窒息的派對?」
「應該是吧。」
「你課表給我。」
「幹嘛?」
「你的許願課應該要重修。」
少年又開始覺得眼前的傢伙很靠北了。
「世界變得更無聊之後,有讓你比較好過一點嗎?」
「一開始有,後來好像沒有,不知道為什麼?」
「你覺得呢?」
「我一直以為,只要大家一起戴上口罩,去掉表情之後,我們就是同一國的。但我發現,媽媽哭的時候,好像才是跟我同一國的。」
心理師點點頭,「很多時候,我們都以為自己只要看起來跟別人一樣,就等於被接納。但事實上,只有透過交流,我們才有可能被接納。但別人不會沒事跑到你面前跟你交流,你得主動做這件事,才有機會去認識這世界。
「不巧的是,你的病會給人一種無法輕易觸碰的刻板印象,這不是誰的錯,只能說我們都太小心翼翼。然而被人刻意保持距離,誰都受不了,所以你會開始胡思亂想,以至於到最後,你搞不清楚自己是想被接納,還是享受孤獨。
「只不過,真正享受孤獨的人,並不會許這種『希望全世界和我一樣孤獨』的願望。」
「為什麼?」
「因為不管在哪裡,他都能和自己相處,所以你這個願望超不酷!」
「哈囉這位先生?我命都快沒了,你講話還這麼直是怎樣!」
「那是因為我沒把你當成癌末病人,而是一個有人際困擾的高中生。」
心理師頓了一下。
「十年後,我的孩子就跟你一樣大了。講到這裡,我其實不太敢再往下想,為什麼人的生命會停在這個地方,這長度究竟是誰算出來的?這完全不公平啊。但對你媽媽來說,她沒辦法跟誰討價還價,只好哭,這是她唯一能表態的方法。」
此時少年落下眼淚,淚水慢慢浸濕了口罩的上緣。。
「如果能再許一次願望,你知道我想做什麼嗎?」
「做什麼?」
「開畫展。因為按醫生的說法,我應該撐不到今年的畢業展了。」
「你想畫什麼?」
「不知道,反正畫什麼都來不及認識這世界了。」
「畫人臉吧。」
「為什麼?」
「因為這是你一直在逃避的東西啊。先看清楚人臉,才能認識這世界。」
「那我可能要再提醒你一次,按醫生的說法,我大概也撐不到疫情結束了,請問是要怎樣看到人臉?」
「誰說,隔著口罩就不能畫人臉?」
少年一臉狐疑地望著大叔。
「在那之前,記得有空交一份自傳給我。」
這兩人從此沒再見面。那天下午他們聊了很久,他不知道計畫能否成功,也不知爸媽是否同意,但那是他人生最後的幾個月裡,少數不感到絕望的時刻。
出發前,少年把畫具重新清點了一輪。他不想讓身體的出入口插滿管線,於是放棄化療與手術,爸爸也辦妥留職停薪三個月,全家整裝待發,陪少年環島一周。
計畫很簡單,透過社會局與罕病聯誼會的協助,少年在全台各縣市的市集定點,免費為當地民眾進行素描。但這份素描的特殊之處在於,被畫者不需要脫下口罩,只需要接受一段訪談作為自傳。由心理師擬定的問題進行引導,少年沿著這份自傳的生平脈絡,順著被畫者的面紋肌理,推敲出口罩後那張臉的真實面貌。
這份工程遠比少年想像得繁瑣,但如心理師所說,想認識眼前的世界,不能作弊。
可惜,病變速度比預期猛烈,持續發癢導致少年無法專注,食慾不振直接影響他的握力,由於黃疸開始破壞手上的畫,少年只能放棄剩下兩個城市,提前打道回府。但他沒有遺憾,他腦中塞滿了故事,就像一張等著上色的地圖。回到臥房,看著凌晨的天光,他有時會恍惚,有時會在劇烈的腹痛中想起某段訪談情節。他很慶幸,在閉眼之前,可以在明滅的視線裡,看到妹妹接手自己的畫具,看到爸爸整理自己藏在鞋盒的塗鴉,看到媽媽溫柔地梳理自己的頭髮。對他而言,
這就是他的世界。
以上這份自傳,是在少年過世幾周後,經由父母潤稿,連同畫展邀請函一起寄到心理師手上的。畫展辦在主治醫院的一樓迴廊,這是心理師當初向少年父母提議的地點,邀請函特別註明,請心理師一定要看到最後一幅畫。
現場總共展出三十五幅畫作,每幅畫都是一張人臉素描,畫作下方則附上被畫者的自傳,以及他們戴上口罩的相片。這當中有人是遠洋船員,輪廓硬挺得像歐陸的海岸線。有人是新住民,笑容閃爍著南海的風光。有人是導遊,眼神映射出北極的荒原。有人是水腳仔,臉上堆滿對在地食材的自信。這些自傳,讓畫展不再是亡者的遺志,而是歷史的集散,世界的縮影。
但最後一幅畫是個例外。
那是一幅唯一沒有露出真容的畫作,沒有人知道它被擺在壓軸的原因。因為主角一個穿著身心科白袍,臉上卻罩著搶匪面罩的傢伙,下面還附了一行短語。
看著畫,覆誦著短語,心理師想起少年,笑著笑著眼眶就紅了。一個大叔,對著一張搶匪畫像若有所思地泛淚,在旁人看來是件非常了不起的事。不過管他的,他只希望少年最後能活得痛快,但願回歸塵土之前,他看待這世界的視野,不會被口罩侷限。就像那行短語:
把自己變得跟別人一樣,不等於被接納,你必須透過交流。
— 世上最靠北的男人
#高免疫球蛋白M症候群
#妄想型人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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