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平先生說故事
曾經有一段時間，每個星期六的下午，我會到平先生家，聽他說故事。
偌大的客廳布置得簡潔而舒適，外面是栽種著各式花草樹木的庭園，那樣的綠意盎然總是令我錯覺這兒是靜謐的城郊，所以每當聽完故事，走出平先生家，發現自己正置身在最繁華熱鬧的市區中心時，都有一種時空一時連接不上的奇妙感受。
除了外在之外，我的內在也還在另一個時空，依然停留在平先生回憶往昔的情境之中。
平先生很會說故事，一來是因為他的人生充滿曲折，也特別豐富，二來是因為他的真摯與感性，可以完整地表達那些曲折與豐富。
聽平先生說故事已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但我至今還記得，當平先生說起他的年少時代，臉上那若有所思的遙遠表情，和眼中隱隱的水光。
在戰亂與貧窮中成長的孩子總是特別辛苦，尤其還有一個多病的母親與易怒的父親，這樣的童年沒有任何快樂可言。一家三口擠在四坪大的「亭子間」裡，只有薄粥可吃，有時還會斷糧。請不起醫生給母親看病，他必須到藥房買來針藥給母親注射。屋子裡沒有窗，讓已經很低迷的氣氛更令人窒息，也讓從軍回來的父親更容易想起集中營裡的痛苦回憶，而不快樂的一家之主也不容許他的妻兒有好日子過，於是這擁擠無光的小屋就宛如囚室。
某日父親突發奇想，要他用各種顏色的紙剪出一扇窗來，窗上要有窗框，窗外要有樹，樹上要有枝葉，而且父親還說明天就要看到這扇窗，他只好徹夜不眠地完成，因為經驗告訴他，若沒有百分之百地服從父親，下場就是得到一頓毒打。他的身上常常帶著傷，心上更是傷痕累累。擔憂母親，懼怕父親，是他的童年日常。
還好，他喜歡畫畫，畫紙是他情緒的出口，承接了所有的憂懼，讓他感覺到內在的自由。畫畫的時候，他可以忘卻現實，任想像奔馳，到達一個沒有煩惱與痛苦的地方。
小學畢業那年的夏天，某日他走過離家不遠的上海美術學校，發現暑期班正在上課，他站在窗外，看著教室裡那些與他年齡相仿的孩子，羨慕萬分，這世界若是有天堂，就在這裡了吧，如果他也能在美術班裡上課多好啊！
老師發現了他，看見了他臉上的渴望，也看見了他破舊的衣服，知道他繳不起學費，但還是鼓勵他進教室上課。孩子，沒關係，你進來吧，我教你，不收你的錢。直到多年之後，這位老師的慈悲都還令他想起來就要淚如泉湧。
後來他才知道，老師本來也是窮苦人家的孩子，曾經因為想學繪畫而偷渡到東洋去，歷經了一番千辛萬苦，終於進了日本的美術學校，所以比誰都能了解他喜愛畫畫的心情。
那是他有生以來最美好的時光，坐在教室裡畫畫，畫了整整一個夏天。他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能有這樣的幸福。
但這個夏天太短，過了這個季節，他又要回到原來灰暗無光的日子裡去。
美術班即將結束時，老師特別把他留下來，說他有美術天份，應該直升美術學校。他當然也希望是這樣，但不可能的，父親不會讓他唸的。
老師不放棄，登門拜訪遊說父親，可是一如所料地被拒絕了。父親對他的計畫是學商，將來才能改善家庭經濟，至於藝術，那是無用的東西。
老師臨走前對他投來的眼光裡充滿可惜，他失望地低下頭去，心裡有個主意在模糊地成形。
或許他也能像老師一樣，搭上一條船，到日本去學畫……….
而他真的這麼做了。某個下午，他收拾了一個包袱，裡面只有幾件衣服，一塊錢也沒有，就準備往上海灘走去，但他從來沒有去過碼頭，甚至沒有看過海，也不知道方向對不對？他找不到海邊的方向，父親倒是很容易就找到了他，於是一路拳打腳踢，把他擰回了家，到家又是一頓毫不留情的毒打。
在聆聽平先生所說的故事裡，這是讓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段。
當年那個愛畫畫的孩子，曾經窮苦憂愁，曾經鬱鬱寡歡，曾經嚮往一個更美好的遠方，也曾經承受種種失落挫折，那時的他並不知道，十年之後，他將坐上一艘停泊在黃埔江邊的船，抵達台灣，開始另一段人生旅程。那時的他也並不知道，更久之後，他將編出長達六十五年的《皇冠》雜誌，也將成為《聯合報》的「聯合副刊」在位最久的主編，還將一手創建包括出版、畫廊、劇場、舞蹈教室於一身的「皇冠藝文中心」。
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片段，是一個蘋果的故事。
那時平先生初到台灣，經人介紹在公家機關做事，生活只能以捉襟見肘形容。當時大家都窮，物資貧乏，日子必須很節省才能過下去。
有一天晚上，一個同事來敲他的門，喜孜孜地拿出一個蘋果，說是總聽別人說蘋果有多麼美味，今天終於把存了許久的錢拿出來，狠下心買了這個蘋果，但一個人吃太奢侈，因此想要與他分享。
我所認識的平先生是個美食家，但當他說起當年那個蘋果的滋味時，表情與語氣裡的感動，彷彿那是天下第一美味。蘋果在當年雖然昂貴且稀有，如今早已是普通的水果，讓他念念不忘的是那份可貴的人情。
後來，當他事業有成，知道那位同事生活陷入困境時，他二話不說地傾力相助。
也不止這位同事，凡是他曾領受過的任何滴水之恩，在有能力以後，他都湧泉以報。
即使是不認識的人，他也默默付出善意。就像他曾經那麼喜愛畫畫，有過當畫家的夢，因此後來他就養成了習慣，會收藏新手畫家的作品，做為給對方的鼓勵。
聽平先生說故事，原是為了要寫一本關於平先生的書，所以當時我還採訪了許多皇冠的老作家，他們不約而同說起平先生的慷慨與仁慈，都令我深深動容。
平先生是我所知道最謙遜和藹的人，從來沒有架子，不曾以自己的成就為傲，即使對待像我這樣一個晚輩，也是萬般細心周到。然而可以白手起家，創造一個王國，需要的是果決與魄力，我想那必然是因為年少時所承受的苦難，培養了他的韌性，所以在平先生身上，同時存在著浪漫感性與冷靜理智，也同時存在著堅韌與柔軟。但他的強悍只表現在事業上，至於對人，他永遠是那樣謙和誠懇，令人如沐春風。
我深深記得，他曾說鴨子是他的人生象徵，因為從水面上來看，鴨子看似悠然，但從水面下來看，其實鴨子正在努力划水前進。有幸聽平先生說故事的我最能明白，從一本雜誌到一個王國，這一路走來有多麼艱辛，每一步都不容易。
因為種種原因，那本書我只寫了一半就停下來了，倒是多年以後，平先生自己寫下了他的自傳《逆流而上》。我辜負了這份請託，一直深感歉疚，但他從來不曾責怪過我。五年前，皇冠要製作六十週年的紀念版，平先生親自打電話給我，希望能使用我當年所寫的那部份稿子，於是我又再次到平先生家聽他說故事，然後增補了一章，以〈煙雨任平生─平鑫濤先生的故事〉為篇名刊登，完整交待了皇冠成立的過程，但它終究是我欠平先生，始終未能完成的一本書。
最後一次到可園去見平先生，大約是五年前左右，那時他已經很虛弱，面對滿桌美食，卻無法和我們一起用餐；但即使身體不舒服，他還是用心地招待，注重每個細節，希望他的客人感到快樂和舒適。回想起來，不禁令我淚水盈眶。
知道平先生離開人世的那個下午，我流了很久很久的淚，難以止歇，我的感受就像是自己的親人離世一般悲痛。在哀傷中，我想起最後一次接到平先生的電話，那時我有一本新書正在皇冠出版，他問我是否喜歡全本的設計，說著他對那本書的感覺，也提起他近日常感疲累，還說等他身體好些，歡迎我再去他家玩。我一直期待著再到可園去探望平先生，卻沒想到後來就聽說了他住院的消息，這個約定再也沒有實現的可能。
這段日子以來，我不斷地回想起那段聽平先生說故事的時光，感覺那像是一個珍貴的禮物。我何其有幸，可以聆聽那些非凡的過往。我知道未來無論時間過去多久，我都會深深懷念平先生，也懷念那段聽他說故事的時光。
記得平先生曾說，人生最終不過一坏黃土，而他的遺願正是免除一切繁文縟節，塵歸塵，土歸土。而今，曾經的風雲已成傳奇，我們將記得他仁者般的音容笑貌，也記得他強者似的巨人風範。
平先生喜愛旅行，甚至曾經以費禮為筆名寫過一本遊記《穹蒼下》，如今他已展開此生最終的旅程，而我想起當年那個曾經離家出走、夢想著上船出海的少年，為他感到安慰，因為他不再受到任何現實的限制，不再有苦痛與憂愁，他正前往更美好的彼岸，已經得到完全的解脫與自由。
標題：聽平先生說故事
作者：彭樹君
刊於 皇冠雜誌 786期 / 2019八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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