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鴉送禍-試閱02】
聽不出是男是女,古怪尖細的呼喚迴盪在夜色裡,如影隨形地跟在她身後。她駭得全身發冷,雙腳踉蹌著絆了一下,歪歪斜斜地撲向洋樓外圈的紅磚牆。
膝蓋被粗糙的柏油路磨去一層皮,火辣辣的刺痛瞬間燒出來,她嘶著氣,淚水在眼眶裡打轉,她沒有站起來,而是手腳並用地從那個不起眼的狗洞鑽進去。
有牆擋著,白大人過不來的!這個念頭支撐住她惴惴不安的心,她氣喘吁吁地從狗洞進到自家院子裡。
劫後餘生的虛脫感剛湧出來,一盆冰水也隨之兜頭澆下。
「今日吉時,上轎喔——」
如同二胡嗚咽的呼喚幽幽傳入庭園裡,清晰得像是響在她的大腦裡,她駭得牙齒格格打顫,差點魂飛魄散,手指到腳趾都在發著抖。
為什麼會追上來?她不是已經躲到院子裡了嗎?她明明就不在外面。
外面!她打了一個激靈,冷不防想起那一句「沒有月亮的夜晚不要輕易出門」。是了,她還在屋外,她必須要躲進屋裡才行!
她手忙腳亂地爬起來,聽到雕花黑鐵門正被轎桿撞出清脆的聲音,再兩下,那扇沉重的鐵門就會自動開啟,迎進白大人的小轎了。
這個認知令她心驚膽跳,再不敢多看洋樓大門一眼——就算她偷溜出去時沒有上鎖,但大門正對著黑鐵門,與白大人的距離極近,她跑過去不啻於自投羅網。
唯一的選擇,只剩下後門了。
她眼裡燃起希望的光,捏緊拳頭,使勁地邁開步子往前衝,繞過洗石子裝飾的牆面,一路直奔洋樓後方的小門。
她的肺裡悶著一團火,心臟好似要從喉嚨口跳出來,掀起門前地墊的手指哆嗦個不停,平常阿母就是把鑰匙藏在這裡的。
可是,沒有,就算她把整塊地墊都掀開了,還是沒有看到那把小巧的鑰匙。她難以置信地看著空蕩蕩的地板,整個人如墜冰窟,先前攢起的勇氣正一絲一絲地從她四肢百骸裡抽出去。
她驚慌失措地轉著門把,但是不管她轉動再多次,都無法一轉到底。
「開門!快開門!」她急得快哭出來了,豁出去地用力拍打門板。
喀的一聲,後門無預警被打開了,突如其來的絕處逢生令她愣了一下,但她很快就回過神來,欣喜若往地要跑進去。
屋外沒有月亮,屋內沒有開燈,被陰影籠罩住的男孩子就站在門口,胖墩墩的身子如同一座小山般地堵住她的路。
「阿姊……是妳嗎?」男孩一手握住門把,一手揉著惺忪的睡眼,說話的語速有些慢,還有種古怪的不流暢感,「妳不是……明天才回來。」
「讓開!讓我進去!」她氣急敗壞地低吼。
「妳還沒說妳……是不是阿姊。」男孩看不清楚門外人的模樣,又沒有獲得答案,固執地不肯讓路。
「你這個白痴,我當然是你阿姐!」她伸手想推開他,卻聽到那道幽幽細細、像是二胡在咿咿呀呀的聲音又響起了。
「今日吉時,陶家——」
不不不,她絕對不要上轎!她臉色煞白,一顆心彷彿被人緊緊擰住,她想也不想地抓住男孩睡衣衣領,驟然爆發的腎上腺素竟是讓她硬生生把人拽了出去。
砰的一聲,男孩狼狽地跌到門外,磕破了嘴唇,卻只是困惑地皺著臉,仰起頭看向她。
她卻沒有看他,而是閉上眼睛,嘶著氣尖聲喊道:「陶家彥廷要上轎!」
下一秒,一股冰冷的腥臭味猝不及防噴拂在她的臉上,她心跳如擂鼓,用力閉緊雙眼,在心裡不斷唸著「南無阿彌陀佛、觀音佛祖保佑」,覺得自己抖得骨頭都要發出聲響來了。
突然,有個尖尖的東西刮過她的臉,她恐懼地咬住下唇,堵住要衝出來的尖叫。
那是什麼?是白大人的指甲嗎?她想到那雙彷彿雞爪子般乾瘦的手,顫抖得更加厲害了。
死一般的寂靜彷彿持續了很久,又像是只有短短一瞬,就在她要被自己的心跳聲與呼吸聲震破耳朵時,那道聽不出是男是女、是老是幼的呼喚終於揚起了。
「陶家彥廷,上轎喔。」
她雙腿發軟地跌坐於地,她最後聽到的是男孩甕聲甕氣喊的一聲「阿姊」,短短兩字沒有驚慌,沒有失措,只有濃濃的不解。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背後的汗水都乾了,衣服黏在身上很不舒服,她膽顫心驚地睜開眼,只有一條細細的縫,透過狹窄的視野去偷看現在的狀況。
沒有扛著小轎的隊伍,沒有白大人高得可怖的身影,同樣也不見陶彥廷的蹤跡。
被她發狠從屋裡扯出來的男孩就像是憑空蒸發了一樣。
她怔怔地看著空無一人的後院,嘴唇蠕動,卻是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好半晌,她才像是重新打開了語言機制,澀著嗓音輕輕喚道:「阿弟?」
無人回應,只有被晚風吹拂的葉片磨擦出細碎聲響。她慢慢地眨了幾下眼,如同在確認眼前這幅畫面,當她發現不管她再如何盯著,都不會有人出現後,她僵硬地扶著牆站起來。
阿弟被白大人帶走這個事實終於真真切切地烙進她的腦海,緊隨而來的是如荊棘般瘋長的驚恐。
阿爸阿母會打死她的!他們眼裡、心裡只有那個白痴阿弟,如果被他們知道是自己將阿弟推出去的話……她哆嗦著嘴唇,急促地大口呼吸。
她該怎麼辦?她去哪裡變出一個陶彥廷?
她拖著痠軟的雙腳走進屋裡,腦子裡亂紛紛的,不知不覺走到樓梯旁的儲藏間,視線忽的停佇在儲藏間的門板上。
她看著關得緊閉的木門好一陣子,她知道裡頭放著阿爸怕油價會漲而特地囤積著的汽油,原本跳得激動無比的心跳正在逐漸平穩。
反正不管她做了什麼,阿爸阿母都只會大聲斥罵,她在這個家根本沒有溫暖,既然如此……
她毅無反顧地打開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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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不都有一些孤獨拼搏的時光,懷著巨大的希望,又遭遇接連的失望,夢想的東西不敢聲張,還要小心翼翼地藏著,生怕露出了一點蛛絲馬跡被人發現――怕被無情地嘲笑,也怕被身邊的人擔心。
用一些看似無意義的小事情來耗過最沮喪的那幾個鐘頭,雖然不能痊癒,但能多一些安詳,這樣熬過去那些壞時光,就會保住尊嚴,留住希望。
這是膽怯,也是勇氣――決心要跟眼前的失望死拼下去!
取自《吃飽就沒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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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位朋友,晚安:
我最近跟一位很有智慧的女性朋友談男性,男性因為不重視心靈成長,所以在面對自己的情緒,以及處理關係的時候,常顯得不夠成熟。當然,不用以偏概全,願意追求心靈成長的少數男性,也能鐵漢柔情。
以這篇摘文來說,所表現出的男性面對悲傷的樣子,算是一種經典了。一定要在某個脆弱的時間點(有人是在喝酒後),或者情緒爆發時,才能搞清楚男生在想什麼。
其他時間,好像要把自己武裝成情緒鋼鐵人。這顯然跟整個社會的制約,大大有關。
也因此,當男性朋友不再拿錢回家之後,不管是退休,或者失業,男性在家中的地位常常一落千丈。男性因為跟家人的關係疏離,這時的困難或困擾就會顯露無遺。
「一個人,心中最難解的那些問題,通常不是源自於知識的匱乏,而是思維方式的禁錮。這些禁錮悄無聲息,自己無法察覺,卻總是能把人侷限在一個狹小的認知牢籠中,糾結於不該糾結的問題,煩擾於紛繁蕪雜的表象,而看不到一個更寬廣的世界。」
不知道各位朋友有沒有跟老男人相處的經驗,而且是非常古板的那種?
我真不想這麼說,可是這種男人的自我中心,常讓人生厭。同樣的論調容易重複八百遍,話常常挑最難聽的講,當事人卻難以覺察自己的狀態。所以那些積怨與責怪,就會不斷往身旁的人拋去,誰碰到誰倒楣。
有這種人在,連好好吃飯都是困難。不得已上了餐桌,一言不合情緒就激動起來。
摘文裡的父子互動,也是難得了。父子之間,藉著紅燒肉與陶瓷碗,有了淺薄的理解,有了雙方熟悉的連結。
「人生總是在前行,那些所有你以為過不去的過去,最後都留在了過去。」
好好度過現在,那些難過的,終究會過去!
祝願您,食來運轉!
ps. 這紅燒肉超下飯啊~
https://www.youtube.com/watch?v=43BlP6f7ln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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哭著吃過飯的人,是能夠往前走下去的。
紅燒肉
【文/ 喵個不停】
五十分鐘前,唐小七接到了爸爸的電話。有著二十多年軍旅生涯的老兵在電話裡哭得聲嘶力竭,「我怎麼辦啊?爸爸沒有爸爸了!」
「爺爺去世了!」這讓唐小七有些不知所措,因為他沒辦法馬上回家。他的樂隊在上個月底和一家酒吧簽約了,要連唱一個星期。作為主唱,樂隊離不了他。如果臨時毀約,那樂隊五個人下半年就得喝西北風。
唐小七把吉他輕輕地立在門口,然後給爸爸打了一個電話。
「爸,我想吃你做的紅燒肉了。下個星期, 我就回家,這次換我給你做。」說完之後,他就準備去演出了。
看得出來,他有點兒緊張。
他嘗試去安撫自己的情緒,安撫的方法是一位同行教給他的――假裝和觀眾有某個相同的嗜好,比如大家都喜歡吃魚,或都喜歡雪納瑞。當認定了臺下的這些人和自己有一個共同點之後,觀眾也就成了相對熟悉的人,成了可以為之演出的人。
唐小七的假設是,他們和自己一樣,都喜歡紅燒肉!可才唱了兩首,底下就有一桌年輕人在起哄:「下去,下去, 滾下去!」他有點兒不知所措,這是他從未遇到過的,但他很快就想出對策了,賠著笑臉說:「好好好,我下去。」
他走下一個台階, 接著唱第三首歌,再接著被轟, 再下一個台階唱了第四首。
唐小七這麼做的理由並非是因為熱愛這個舞臺,也不是想證明自己還不錯,而僅僅是因為他和老闆的約定是「每天必須唱滿四首歌,才能拿到當天的報酬」。
唱到第三天的時候,一位醉酒的客人將啤酒瓶直接砸到了唐小七的腦袋上,他是被攙扶進醫院的。而醫生的建議是,至少得住院觀察三天。
那個晚上和第二天的白天,唐小七都是自己待著,他不想打斷樂隊的訓練。肚子餓了,他就在APP上叫外賣,一連吃了兩頓紅燒肉。鄰床的大媽見他無人陪伴, 還總是點餐,就問了一句:「你的家人呢?」
他一下子就忍不住了,一邊往嘴裡塞肉,一邊咬著牙哭。
同時還不停地提醒自己:「一定要把肉都吃完,不然好得更慢!」
哭著吃過飯的人,是能夠往前走下去的。因為深知生活還要繼續,不吃飽飯怎麼有力氣站起來,去跟狗血的生活比劃比劃,去跟未知的明天較量較量?
不認真吃飯,只會讓自己被不可收拾的爛攤子再弄哭一回。
好不容易熬完了七天,唐小七坐最早的一班飛機回家了。錯過了爺爺的葬禮,他唯一想要安慰的人是爸爸。
一下飛機,唐小七就馬不停蹄地去買五花肉。挑五花肉這件事,他顯然是得到了爸爸的真傳:紅燒肉一定要用五花肉,最好連皮在內肥瘦夾花七層,最少也要五層,再次的就不值得拿來燒紅燒肉。
進了家門,爸爸正坐在一個圓盤前面製作陶瓷碗。唐小七知道,這是爸爸獨創的對抗沮喪的方式。
苦悶難熬的時候,爸爸從來不會乾坐著。他要麼是到外面的菜市場裡挑選新鮮的蔬菜水果,要麼是在家裡製作他的陶瓷碗。當年在異地他鄉駐守時,別人不是在哭喪著想家,就是找機會偷閒去睡覺,唯有爸爸,拿出了寶貴的休息時間用來做陶瓷碗。
用一些看似無意義的小事情來耗過最沮喪的那幾個鐘頭,雖然不能痊癒,但能多一些安詳,這樣熬過去那些壞時光,就會保住尊嚴,留住希望。
兩個男人之間的招呼打得異常簡潔。
一個說:「我回來了。」
另一個應:「嗯。」
然後, 唐小七就進了廚房做紅燒肉,而爸爸則繼續在雕琢他的陶瓷碗。
唐小七做紅燒肉有三個特點:
一個是慢。他喜歡用小火慢慢熬,他的理論來源於蘇東坡,後者在《食豬肉》一文中寫道:「慢著火,少著水,火候足時它自美。」
其實小火慢燉是有科學原理的,燉紅燒肉的過程中,蛋白質與葡萄糖會反應生成一種褐色物質。這種褐色物質在小火時更容易產生,它不僅無毒,而且香氣撲鼻、色澤誘人,是紅燒肉成為大眾美食的功臣。
二是材料簡單。他不喜歡別人往紅燒肉裡加雞蛋、蜂蜜、豆皮,他用的食材只有五花肉、冰糖、醬油,再加少量的清水。
三是必須用爸爸做的陶瓷碗來盛肉。在他看來,這些紋理很粗的陶瓷碗很有靈性,把慢火燉出的紅燒肉放在裡面,就好像生活中經歷的苦和難,都有人理解和疼惜了似的。
大多數菜餚追求的是「色香味」,但紅燒肉更注重的是「味香色」。即首先是味道,其次是香氣,再次才是外觀。好的紅燒肉入口鬆潤,咬上去有微弱的抗拒力,稍微一咀嚼就已酥爛無形。
有人喜歡把肉炸了再燒,這樣做出來的紅燒肉不會收縮,只是看著漂亮,但肥油會被封在肉裡,吃上兩小塊就難免膩了,而且口感也不夠軟爛。
飯菜做好了,父子倆圍著小飯桌開吃了。
「給你筷子。」
「嗯。」
「給你米飯。」
「嗯。」
「我覺得今天的紅燒肉挺成功的,爸你覺得呢?」
「還行。」
「哦。」
「你腦門上的傷是怎麼回事?」
「演出的時候,場面太火爆了,我一激動,自己撞吉他上了。」
「哦。」
「你眼睛怎麼那麼紅?」
「捏陶瓷碗累的。」
「哦。」
父子倆各自藏著心事,潰不成軍卻也能橫掃千軍,小心翼翼又無比堅強。
他們當然曉得,這世界常常是冰冷無情的,但每當他們準備要硬起心腸、單槍匹馬地和這個世界硬碰硬的時候,廚房裡飄出來的紅燒肉的香味,門口轉動的拉坯機上柔軟的泥土帶來的觸感,以及電話另一頭那個人的悄無聲息的牽掛,這些微小的東西總能輕易地將他們打動。
這時候,他們就會覺得「這生活,還真不錯呢」,他們就會忍不住地想要對這世界再溫柔一些。
是啊,誰不都有一些孤獨拼搏的時光,懷著巨大的希望,又遭遇接連的失望,夢想的東西不敢聲張,還要小心翼翼地藏著,生怕露出了一點蛛絲馬跡被人發現――怕被無情地嘲笑,也怕被身邊的人擔心。這是膽怯,也是勇氣――決心要跟眼前的失望死拼下去!
誰不都是這樣呢? 為了得到想要的,為了保護所愛的,多苦都甘之如飴。
《銀魂》裡有這樣一句台詞:「等你們長成大人了就會明白,人生還有眼淚都沖刷不掉的巨大悲傷,還有難忘的痛苦讓你們想哭也不能流淚。所以,真正堅強的人,都是越想哭反而笑得越大聲,懷揣著痛苦和悲傷,即使如此,也要帶著它們,笑著前進!」
熬過那些無法做選擇的時間,才能選擇自己想過的生活。
來,乾一杯,遙祝理想不死。
來,跳起來,把天空砸出一個窟窿!
***
R E C I P E 紅 燒 肉
食材:
五花肉、冰糖、八角、桂皮、蔥、薑、蒜
作 法:
1 五花肉洗凈後切成方塊狀,汆燙去掉浮沫,盛出瀝乾。
2 鍋中倒入油,用小火把八角、桂皮煸香(30 秒鐘左右),加入蔥、薑、蒜繼續炒1分鐘,然後放入五花肉,改成中火,煸炒至五花肉的表面至微微泛黃盛出。
3 鍋燒熱後倒油,調成中火,放入冰糖,慢慢炒到冰糖溶化,出現微小泡沫即可。
4 把炒好的五花肉放入鍋中,迅速翻炒使肉的表面都裹上糖色。
5 加水,小火慢燉1小時左右,最後轉大火收汁,即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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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文字取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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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睛轉動會痛怎麼辦 在 許榮哲 × 小說課 Facebook 的最讚貼文
【在葬禮的隔壁辦一場花園茶會】
這次分享的短篇小說,是凱薩琳·曼斯費爾德的〈花園茶會〉。
故事描述女孩蘿拉,原本開心地幫忙籌辦自家的花園茶會,卻意外附近鄰家喪事的消息。於是她......
這是個有著強烈隱喻的故事,大家可以一邊閱讀、一邊尋找埋藏在故事中的「彩蛋」。
一起來看看這部有點長度、但頗有內涵的作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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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園茶會 / 凱薩琳·曼斯費爾德
那天天氣畢竟是很理想。就是提前定制,也不會有比這更完美的天氣更適合舉行花園茶會了。沒有風,天氣溫暖和煦,天空中沒有一絲雲彩。唯有藍天上籠罩著一層淡淡的金色的煙霧,就像有時初夏時節天空呈現的那樣。園丁黎明時分就起來修剪、清理草坪了,直到整片草地和種雛菊的深色平坦的玫瑰形花壇都似乎在發光。至於玫瑰,你禁不住就會覺得它們對這一點是瞭解的:在花園茶會上,只有玫瑰讓人印象深刻,只有玫瑰眾人皆知。玫瑰在一夜之間就開了數百朵,是的,足有數百朵。綠色的灌木叢彎下了身子,仿佛有天使長來拜訪過。
早餐還沒結束,就有工人來搭帳篷了。
「母親,您想把帳篷搭哪兒?」
「親愛的孩子,這個不用問我。我決定今年把一切事都交給你們這些孩子們負責。別想著我是你們的母親。就當我是一個貴客好了。」
但是梅格是不可能去管那些人的。早餐前她洗了頭,現在正坐著喝咖啡。她頭上裹了塊綠色的頭巾,兩邊臉頰上各貼著一個深色的濕發卷。那蝴蝶似的喬絲下樓時總是穿著一條絲綢襯裙和一件和服式的短上衣。
「蘿拉,非得你去不可,你有藝術眼光。」
蘿拉飛奔著跑開,手裡還拿著她那塊黃油麵包。能有個藉口在戶外吃東西是如此怡人,另外,她又愛管事,她總覺得自己能比別人安排得好。
四個穿著襯衫的人站在花園的小路上,聚在一起。他們拿著捲著帆布的木架子,背著大工具袋。他們看上去很讓人敬畏。蘿拉現在希望自己沒有拿黃油麵包,沒有地方擱,而且她又不能把它扔掉。當她走近他們時,她的臉變得緋紅,但是她努力表現得一臉嚴肅,甚至還裝作有點近視。
「早上好。」她模仿著她母親的語氣說。但是那聽起來卻很做作,她覺得很丟人,然後她像個小女孩似的結結巴巴地說:「哦——呃——你們來——是為搭帳篷的事嗎?」
「是的,小姐。」一個個頭最高、滿臉雀斑的瘦高小夥子說,他移動一下工具袋,把草帽推到腦後,向下朝她笑了笑,「就是來搭帳篷的。」他那隨和而友好的微笑使蘿拉恢復了常態。他的眼睛十分可愛,不大,但卻是那樣地深藍!於是她又看看其他幾個人,他們也都在微笑。「高興點兒,我們不會咬人的。」他們的微笑似乎在說。工人們多麼可愛!這又是多麼美好的一個早晨啊!她不該提及早晨的,她得有個辦事的樣子。忙那帳篷的事吧。
「好吧,搭在百合花圃那邊怎麼樣?可以麼?」
她用那只沒有拿黃油麵包的手指著百合花圃。他們轉過來,盯著那個方向看。一個矮胖子努了努下唇,那個高個子皺了皺眉頭。
「我不這樣認為,」他說,「不夠顯眼。你看,像帳篷這類東西,」他很自然地轉向蘿拉,「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的話,你就會想把它搭在這樣的一個地方,看見它,就像是你的眼睛被猛打了一拳似的。」
蘿拉從小的教養讓她遲疑了一會兒,一個工人對她說什麼往眼睛上砰地猛打一拳,這是不是夠尊重?可是她確實能明白他的意思。
「搭在網球場的一角吧,」她建議說,「不過樂隊要占一個角的。」
「呃,還會有樂隊,是嗎?」另一個工人說。他臉色蒼白。當他深色的眼睛打量著網球場的時候,他的面容看上去很憔悴。他在想什麼?
「只是個小樂隊而已。」蘿拉溫和地說。即使樂隊非常小,他或許也不會太介意。但是高個子打岔說道:「小姐,你看,那兒才是個地方。那些樹前面,在那邊,搭那兒會很好。」
在卡拉卡樹前面。這樣一來,卡拉卡樹就會被遮住。那些樹十分可愛,葉子寬大而閃閃發亮,樹上還結有一串串黃色的果實。它們就像是你想像中的生長在荒島上的樹一樣,驕傲,孤獨,在沉寂的輝煌裡把自己的樹葉和果實舉向太陽。它們非得被帳篷遮住嗎?
它們就得被遮住。工人們已經扛著木架子朝那邊走過去了。只有高個子留在後面。他俯身去捏一根薰衣草小枝,然後把拇指和食指放在鼻尖旁,聞了聞手指上的香氣。蘿拉看見那手勢動作,就忘了關於卡拉卡樹的所有事情。讓她感到驚奇的是,他居然會喜歡這些東西——喜歡薰衣草的味道。她認識的人當中有幾個人會這樣做?啊,工人們真是出奇地可愛,她想。為什麼她不能有工人朋友呢?她的朋友只是那些和她一起跳舞、星期天晚上來吃晚飯的傻頭傻腦的青年們。她會和這樣的人相處得更好。
當高個子在一個信封背面畫著什麼,某個像是被卷起來或是要留著掛起來的什麼東西時,她認定一切都錯在那荒謬的階級差別上。就她個人而言,她可沒感覺到這種差別。一點兒也沒有,一絲一毫都沒有……這時傳來了木錘敲打的嘭嘭聲。有人吹口哨,有人唱起歌來:「你就在那兒嗎,夥伴兒?」「夥伴兒!」歌中包含著友誼——那友誼——那友誼——只為了證明她有多高興,讓高個子看看她有多隨意自在,看看她是多麼地蔑視愚蠢的習俗。蘿拉盯著那張小小的畫,大大地咬了口黃油麵包。她覺得自己就像個女工。
「蘿拉,蘿拉,你在哪兒?電話,蘿拉!」聲音從房子裡傳出來。
「來啦!」她飛快地跑開了,掠過草坪,上了小路,登上臺階,穿過陽臺,然後進了門廊。門廳裡,她的父親和勞里正在刷帽子,準備去上班。
「我說,蘿拉,」勞里非常快速地說,「今天下午之前,你可以看看我的上衣嗎?看是不是需要熨一下。」
「好吧。」她說。突然間她阻止不了自己。她跑向勞里,給了他一個輕而短暫的擁抱。「啊,我真愛宴會,你呢?」蘿拉喘著氣說。
「還可以,」勞里溫和又孩子氣地說,他也擁抱了一下妹妹,然後把她輕輕一推,「趕緊去接電話吧,傻姑娘。」
電話。「是的,是的,噢,是的。基蒂嗎?親愛的,早上好。來吃午飯?一定要來,親愛的。當然高興。午餐會很簡單——只有些三明治酥皮和碎的蛋白甜皮餅,還有些剩的什麼東西。對啊,真是個好得不能再好的早晨,是吧?你的白衣服?啊,我當然應該了。等一下,別掛斷。母親在叫。」蘿拉向後靠了靠,「什麼?母親?聽不見。」
從樓梯上飄下來謝里登太太的聲音。「告訴她要戴上上個星期天她戴的那頂可愛的帽子。」
「母親說讓你戴上上個星期天你戴的那頂可愛的帽子。好。一點鐘。拜拜。」
蘿拉把話筒放回原處,雙臂舉過頭頂,深深地吸了口氣,她把手臂張開又放下。「唉。」她嘆了口氣,隨即坐了起來。她靜靜地聽著。房子裡所有的門好像都開著。輕捷的腳步聲和四處的說話聲讓這個房子充滿了生氣。通往廚房一帶的包著綠呢桌布的門開了又關上了,發出了低沉的聲音。這時傳來一陣刺耳的咯咯聲。那是在推笨重的鋼琴時,下面的小硬輪子發出的聲音。不過,空氣真好!要是你停下來注意的話,空氣是否總是像這樣呢?輕風在追逐打鬧,從窗頂進來,又從門口出去。兩處小小的光點也在嬉戲打鬧,一處在墨水瓶上,一處在銀相框上。可愛的小小光點。尤其是墨水瓶蓋上的那一處。它是相當溫暖。一顆溫暖的小銀星。她幾乎想去吻它。
前門鈴響了,接著樓梯上傳來賽迪的印花布裙發出的窸窣聲。一個男人在低聲說著什麼。賽迪心不在焉地回答:「我真不知道。等一下。我去問問謝里登太太。」
「什麼事,賽迪?」蘿拉走進門廳。
「是花店的人,蘿拉小姐。」
確實是花店的人。進門處就放著一個上面擺滿粉紅色盆栽百合的寬淺盤。沒有其他花種。只有百合——美人蕉百合,正在盛開。那光彩奪目的粉紅色大花朵在光潤的深紅色根莖上所表現出來的生氣幾乎是咄咄逼人。
「噢,賽迪!」蘿拉說,她像是在輕輕地呻吟。她蹲了下來,仿佛要用那百合的光焰來溫暖自己。她感覺它們在她的手指裡,在她的雙唇上,在她的胸中生長。
「弄錯了吧,」她不確定地說,「沒有人訂過這麼多。賽迪,去請母親來。」
但是謝里登太太正好在這個時候來了。
「沒錯,」她平靜地說,「對的,那些花是我訂的。難道它們不可愛嗎?」她按了按蘿拉的手臂,「昨天我路過花店,看見這些花放在櫥窗裡。然後我就突然想,一輩子也就這麼一回,就讓我擁有足夠多的美人蕉百合吧。這花園茶會倒是個不錯的藉口。」
「可是我在想,你不是說過你不想干預的嘛。」蘿拉說。賽迪已經走開了。花店的人仍在外邊的運貨車旁。她摟住母親的脖子,然後輕輕地,很輕地咬母親的耳朵。
「寶貝,你不會喜歡一個說什麼就是什麼的母親吧,對吧?別這樣。送花的人在這兒呢。」
他仍然在往裡搬更多的百合,又搬了另一滿盤。
「請把花擺好,就放在一進門的門廊兩邊,」謝里登太太說,「同意嗎,蘿拉?」
「噢,棒極了,母親。」
「現在,要是我們把這個長椅靠牆放著,然後把屋子裡的所有東西都搬出去,只留下椅子,你們覺得怎麼樣?」
「不錯。」
「漢斯,把這些桌子都搬到吸煙室去,然後拿個掃帚把地毯上的痕跡掃掉——等等,漢斯—」喬絲愛向僕人發號施令,而他們也樂於聽命於她。她總是使他們覺得自己在演戲,「告訴母親和蘿拉小姐馬上到這兒來。」
「好的,喬絲小姐。」
她轉向梅格。「我想聽聽鋼琴的音正不正,萬一今天下午有人讓我唱歌怎麼辦。我們來試一試《煩悶的生活》吧。」
砰!嗒—嗒—嗒—嘀—嗒!鋼琴的聲音突然激昂地響起來,喬絲的臉色都變了。她緊握雙手。當母親和蘿拉走進來的時候,她憂鬱而又神秘地看了她們一眼。
「生活真令人厭煩,
一滴眼淚——一聲歎息。
愛情那樣反復多變,
生活真令人厭煩,
一滴眼淚——一聲歎息。
愛情那樣反復多變。
分手……就在一瞬間!」
在「分手」這兩個音上,雖然鋼琴的聲響悲痛欲絕,但是她的臉上卻綻開了光彩煥發、毫無同情心的微笑。
「我的嗓音不是很好嗎,媽咪?」她笑容滿面地說,
「生活真令人厭煩,
希望成泡影。
夢醒魂斷。」
但這時賽迪插進話來。「什麼事,賽迪?」
「太太,廚娘想問一下,您把三明治籤子準備好了嗎?」
「三明治籤子,賽迪?」謝里登太太恍惚地回答,孩子們能從她臉上看出來她並沒有備好籤子,「讓我想想。」接著她很肯定地對賽迪說,「告訴廚娘,十分鐘內就給她。」
賽迪走開了。
「蘿拉,現在,」她的母親很快地說,「跟我到吸煙室去。我把那些名稱寫到信封背面的什麼地方了。你得再替我寫一遍。梅格,趕緊上樓把頭上的濕東西拿掉。喬絲,馬上跑去穿好衣服。孩子們,你們聽到沒有?難道還要我等到你們的父親回來告訴他嗎?還有——還有,喬絲,你要是真去廚房的話,安慰一下廚娘,好吧?今天早上她把我嚇壞了。」
那信封最後是在餐室大鐘後面找到的。謝里登太太也搞不明白信封怎麼就給放到那裡去了。
「一定是你們這幫孩子當中有誰從我包裡偷去的,因為我清楚地記得——奶油乳酪和檸檬凍。你寫完了嗎?」
「寫完了。」
「雞蛋和——」謝里登太太把信封舉得遠遠的,「看起來好像是耗子。不可能是耗子,對吧?」
「親愛的,是橄欖。」蘿拉回過頭說。
那些名稱終於給寫完了,之後蘿拉就把它們送到廚房去了。她發現喬絲正在那裡安慰廚娘,可廚娘看上去一點也不嚇人。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精緻的三明治,」喬絲狂喜地叫道,「廚娘,你說過有多少種來著?十五種嗎?」
「是十五種,喬絲小姐。」
「呃,廚娘,祝賀你。」
廚娘用做三明治的長刀把渣屑堆起來,歡快地笑著。
「戈德伯糕點店的人來了。」賽迪從儲藏室出來宣佈說。她看見那人從窗下經過。
那意味著奶油鬆餅送來了。戈德伯家的奶油酥餅可是出了名地好吃。因而,也就沒人想著要在自己家做奶油酥餅了。
「姑娘,把它們拿進來放在桌子上。」廚娘命令道。
賽迪把奶油酥餅拿進來後又回到門口去了。當然了,蘿拉和喬絲已經很大了,因此她們也不會真的喜歡這些東西。但是不管怎麼說,她們還是情不自禁地一致認為那些酥餅看上去真的是太誘人了。太誘人了。廚娘開始擺盤子。她把酥餅上那些多餘的糖霜都抖掉。
「這讓人想起過去參加過的所有宴會,是吧?」蘿拉說。
「我覺得也是,」講究實際的喬絲說,她從來都不喜歡回想過去的事,「我不得不說它們看起來真是鬆軟得當。」
「我親愛的姑娘們,一人來一塊吧,」廚娘用令人舒服的語調說,「你們的媽媽不會知道的。」
噢,不行啊。早飯剛過就又吃奶油鬆餅。這個想法都讓人覺得打顫。儘管如此,兩分鐘後,喬絲和蘿拉都在舔著自己的手指。兩人臉上那種專注的表情是只有吃了打過的奶油才會有的。
「我們走後門到花園去吧,」蘿拉建議,「我想去看看那些人把帳篷搭得怎麼樣了。他們都是些很不錯的人。」
可是後門被廚娘、賽迪、漢斯和戈德伯糕點店的夥計給堵住了。
有什麼事情發生了。
「嘖——嘖——嘖,」廚娘的叫聲像只受驚的母雞。賽迪用手捂著臉頰,仿佛自己牙疼。漢斯的臉擰成一團,盡力想要弄清楚是怎麼回事。只有戈德伯糕點店的夥計似乎還很快活,這可是他談到的話題。
「怎麼了?出了什麼事?」
「很恐怖的一件事,」廚娘說,「死了一個人。」
「死了一個人!在哪兒?怎麼死的?什麼時候?」
但是那個戈德伯糕點店的夥計是不會讓人把他的話茬就從他的鼻子底下搶走的。
「小姐,知道就在下面的那些小房子嗎?」知道那些房子嗎?她當然是知道的了。「嗯,那兒住著一個趕大車的名叫斯科特的年輕人。今天早上在霍克大街的拐角處,他的馬看到一台拖拉機,受了驚,把他從車裡甩了出去,結果後腦勺著地。死了。」
「死了!」蘿拉瞪大眼睛盯著戈德伯蛋糕店的夥計。
「他們把他抬起來的時候,就已經死了,」戈德伯糕點店的夥計饒有興趣地說,「我來這兒的時候他們正把他的屍體往家裡運。」然後他對廚娘說,「家裡留下一個老婆和五個孩子。」
「喬絲,到這兒來。」蘿拉緊緊抓住她姐姐的衣袖,拽著她穿過廚房走到裹著綠呢桌布的門的另一邊。她在那兒停下來,靠在門上,「喬絲!」她驚魂未定地說,「我們怎麼才能停止這一切呢?」
「停止這一切,蘿拉!」喬絲驚訝地叫道,「你是什麼意思?」
「當然是不要舉行花園茶會了。」為什麼喬絲要假裝不明白呢?
但喬絲還是露出更加驚異的神情。「不舉行花園茶會?親愛的蘿拉,別這樣胡鬧。我們當然不能這麼做。沒人想讓我們這麼做。別太過分了。」
「可是一個人就死在大門外,我們怎麼還能舉行花園茶會呢?」
那確實是過分了。那些小房子就在陡峻山坡下面的一個胡同裡,山坡上面就是謝宅。中間有條寬路。實在是太近了。它們是那麼地不入眼,根本就不配做鄰居。它們只是些粗陋的被漆成巧克力色的小房子。園子裡的小塊地上除了白菜幫子、病母雞和番茄醬瓶子之外,什麼也沒有。就連他們煙囪裡冒出來的煙都有股窮酸氣。一小片一小縷的,哪裡能跟謝家煙囪裡冒出來的大股筆直的銀色濃煙相比。那個胡同裡住著洗衣婦、掃煙囪的工人和一個皮匠,另外還住著一個人,他的房前佈滿了小鳥籠。孩子們一窩蜂地擠在一起。謝家孩子小時候是不准去那裡的,因為害怕他們學會粗話,同時也害怕他們被傳染上什麼病。但是長大以後,蘿拉和勞里在散步時就會時不時地穿過那裡。那景象真是骯髒貧困,讓人厭惡。他們走出來時總會感到一陣陣戰慄。不過人還是得各處都走走,各種事情都看看的。所以他們從那裡穿過。
「就想想那可憐的女人要是聽著樂隊演奏該會有多難受。」蘿拉說。
「噢,蘿拉!」喬絲是真得開始發火了。「要是每回出事你都取消樂隊演奏的話,那你的生活就太辛苦了。我完全跟你一樣地難過。一樣地感到同情。」她的目光變得很冷酷。這表情就跟小時候打架時喬絲看自己的妹妹時那樣。「感傷是不會讓一個醉酒的工人復生的。」她溫柔地說。
「喝醉了!誰說他喝醉了?」蘿拉惱火地對著喬絲說。她用在這種場合常用的那種語氣說道:「我要馬上去告訴母親。」
「親愛的,你只管去吧。」喬絲柔情地低聲說。
「母親,我可以進您房間嗎?」蘿拉轉動了一下那個大的玻璃門把手。
「當然了,孩子。噢,怎麼了?臉色這麼難看?」謝里登太太從梳粧檯前轉過身來。她正在試一頂新帽子。
「母親,有一個人死了。」蘿拉開始說起來。
「不是在花園裡吧?」他母親打岔說。
「不,不是的!」
「噢,你真是嚇壞我了。」謝里登太太舒了口氣,然後取下那頂大帽子,放在膝上。
「可是,聽聽,母親,」蘿拉說,她哽咽地講了那件可怕的事情,講得幾乎喘不過氣來,「我們當然不能舉行宴會了,是不是?」她哀求地說,「有樂隊和那麼多人要來。他們會聽見的。母親,他們差不多也是我們的鄰居!」
讓蘿拉吃驚的是,她母親的表現居然和喬絲一模一樣。而更不能讓她忍受的是,她似乎還覺得好笑。她不肯認真嚴肅地對待蘿拉。
「但是,我親愛的孩子,想開點吧。我們只不過是偶然聽到這件事罷了。要是有人正常的死去——我真搞不明白他們怎麼能在那些小破窟窿裡活下去——我們還應該舉行宴會的,是不是?」
對此蘿拉只得說「是」,但是她覺得一切都錯了。她坐在母親的沙發上,搓著靠墊上的褶邊。
「母親,那我們豈不是太沒有人情味了?」她問道。
「寶貝!」謝里登太太起身向她走過來,手裡拿著那頂帽子。蘿拉還沒來得及說「不」,謝太太就把帽子給她戴上了。「我的孩子!」她母親說,「這頂帽子是你的。這簡直就是專門為你做的。這樣的帽子我戴著太年輕了。我從沒見過你這麼漂亮。看看你自己吧!」她舉過來一面手鏡。
「可是,母親,」蘿拉又開始說。她把臉轉向一邊,不肯看鏡子。
這下,謝里登太太也像喬絲那樣開始不耐煩了。
「蘿拉,你真是不明事理,」她冷冷地說,「那樣的人並不指望我們付出什麼。再說了,要是照你現在這樣,搞得大家都沒有興致,也不太近人情吧。」
「我不理解。」蘿拉說,然後她快步走出房間,進了自己的臥室。偶然間,她首先看到的就是鏡子裡這個迷人可愛的姑娘,她戴著一頂飾有金色雛菊和一條長黑絲絨帶的黑帽子。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自己能有這麼好看。難道母親是對的?她想。現在她倒真希望她母親是對的。難道是我過分了?可能是吧。一時間,她腦海裡又閃現出那可憐的女人和那些小孩子,以及還有那被運進房子的屍體。可是這一切又似乎像是報紙上的圖片一樣模糊不清,不夠真實。她決定等茶會過後再來想這件事情。不管怎麼樣,這似乎是最好的辦法……
午餐是一點半結束的。等到兩點半的時候,他們就已經為這個聚會做好了所有準備。身穿綠色上衣的樂隊手們已經到了,並且在網球場的一角就座了。
「天哪!」基蒂·梅特蘭用顫抖的聲音說,「他們豈不是太像青蛙了?你應該把他們安排在池塘四周,然後讓指揮站在水中央的一片葉子上。」
勞里到了,他去換衣服時和她們打了個招呼。一看見他,蘿拉就又想起那事情了。她想告訴他。要是勞里也和別人的觀點一樣,那麼事情肯定就是這個樣子了。於是她跟著他進了門廳。
「勞里!」
「哈!」他正上樓,但當他轉身看見蘿拉時,忽然就鼓起了兩腮,然後睜大眼睛盯著她看。「我說,蘿拉!你看起來真是極富魅力。」勞里說,「這是一頂搭配極妙的帽子!」
蘿拉含糊地說:「是嗎?」她抬頭對勞里笑了笑,最終還是沒有告訴他。
沒過多久,客人們就陸陸續續地來了。樂隊奏起了樂來。雇來的侍者們也從宅子跑向帳篷。不管你往哪裡看,都可以看到成雙成對的人在散步,俯身賞玩花朵,相互問候,一起漫步草坪。他們像是歡樂的小鳥,途中落到謝家花園裡來棲息這麼一個下午,它們原是要飛到——飛到哪裡呢?啊,能跟這些快活的人待在一起、握手、親吻臉頰並且相視而笑可真是件幸福的事情!
「親愛的蘿拉,你真漂亮!」
「這帽子真合適,孩子!」
「蘿拉,你看起來真是很有西班牙情調。我從來都沒見過你有這樣的耀眼。」
神采飛揚的蘿拉溫柔地回答說:「用過茶了嗎?要不要冰淇淋?這種西番蓮果子冰淇淋真的是很不一般呢。」她跑向父親央求說,「親愛的父親,能給樂隊也喝點什麼嗎?」
然後這完美的下午就慢慢地成熟,慢慢地凋謝,那花瓣也就慢慢地合上了。
「再沒有比這更令人愉快的花園會了……」「最大的成功……」「足以說是……」
蘿拉幫著母親一起送客。她倆並排站在門廊裡,直到送走所有的客人。
「都完了,都結束了,謝天謝地,」謝太太說,「蘿拉,叫他們都過來。我們一起去喝點新鮮咖啡吧。我可累壞了。的確,茶會是相當得成功。可是,哎,這些個茶會,這些個茶會!真搞不明白你們這幫孩子為什麼總要堅持舉行這些茶會!」他們所有人都在空曠的帳篷裡坐了下來。
「親愛的父親,來一塊三明治吧。我寫的籤子。」
「謝謝。」謝里登先生一口下去,那塊三明治就不見了蹤影。他又拿起另一塊。「我估摸著你們沒有聽說今天發生的一件慘事吧?」他說。
「親愛的,」謝里登太太舉起手說,「我們確實聽說了。那事情差點破壞了今天的茶會呢。蘿拉一直堅持著說要延期。」
「噢,媽媽!」蘿拉可不想因為這件事情而被嘲笑。
「不管怎麼說,那真是件可怕的事情,」謝里登先生說,「那傢伙還結了婚。聽人們說,他就住在下面的胡同裡,留下了一個妻子和六個小孩。」
接著是一陣短暫而尷尬的沉默。謝里登太太坐立不安地玩弄著茶杯。確實,父親剛才說的這些話很不得體……
突然她抬起頭來。桌上盡是些沒動過的三明治、蛋糕和鬆餅,這些東西都要浪費了。她有了個極妙的主意。
「我知道,」她說,「我們弄個籃子。把這些完好無損的食物送給那可憐的人吧。不管怎麼說,孩子們總可以大吃一頓吧。你們難道不同意嗎?這樣一來就一定會不斷地有鄰居去看她。有這麼多現成的點心多好啊。蘿拉!」她跳起身,「把樓梯下面櫥櫃裡的那個大籃子給我取來。」
「可是,母親,您真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嗎?」蘿拉說。
真是奇怪,她這次又似乎和所有人都不一致了。要是拿些茶會的殘渣剩屑,那可憐的女人真會高興嗎?
「當然了!你今天是怎麼了?一兩個小時前,你還堅持要我們懷有同情心,現在就——」
喔,好吧!蘿拉跑去取籃子了。她媽媽把籃子裝滿並且把裡面的食物堆得很高。
「你去送吧,寶貝,」她說,「就這樣跑過去吧。不,等一下,把海宇百合也帶去吧。那個階層的人就喜歡海宇百合。」
「花梗會弄壞她的花邊衣服。」講求實際的喬絲說。
是會弄壞的。提醒得可真是及時。「那就只拿籃子去吧。還有,蘿拉!」他母親跟著她走出帳篷,「千萬別——」
「什麼,母親?」
不,還是別向孩子灌輸這些觀念的好!「沒什麼!去吧。」
蘿拉關上花園門的時候,天色正暗下來。一條大狗像個影子似的從旁邊跑過。道路白晃晃的,而下面窪地上的小房子卻罩在深深的陰影之中。下午過後,一切都顯得那麼寂靜!她走下山坡要到一個有人躺著死去了的地方,而她是不可能意識到這一點的。她為什麼不能呢?她停了一分鐘。現在,她似乎被那些親吻、笑語和湯匙叮噹的聲音以及還有那踩過的草地的氣味給塞得滿滿的。她再也裝不下別的什麼東西了。多奇怪!她抬頭看看暗淡的天空,心裡只想著一件事,「是的,這可是最成功的一次茶會。」
現在她穿過了那條寬闊的馬路。她拐進了那煙薰火燎、又黑又暗的胡同裡。裹著肩巾、戴著男式粗花呢帽子的女人匆忙走過。男人們靠在圍籬上,孩子們則在門口玩耍。低啞的嗡嗡聲從那些粗陋的小房子裡傳出來。有的屋裡閃著光亮,螃蟹般身影的人從窗子那裡橫移過去。蘿拉低下頭疾步向前走著。她真希望自己現在穿著外套。她的衣服多耀眼啊!還有那飾有絲絨飄帶的大帽子——要是她戴的是另一頂帽子就好了!人們在看她嗎?他們一定在看她。來這裡就是個錯誤,她一直就知道不該來的。甚至到了現在,她是不是也該回去?
不行,太晚了。這就是那個人家了。一定是的。黑壓壓的一群人在屋外站著。一個上了年紀的老婦人坐在門旁的椅子上,手裡撐著拐杖,兩眼觀望著。她腳下墊著報紙。蘿拉走近時,嘈雜聲停了下來。人們讓開路。那些人仿佛都在等她,而且他們似乎已經知道她要來。
蘿拉極其緊張。她把絲絨飄帶甩向肩後,然後問站在旁邊的一個女人:「這是斯科特太太家嗎?」那女人很怪異地笑了笑,說:「是的,姑娘。」
啊,遠遠離開這裡吧!當她走上小徑去敲門時,她真的是在說:「上帝啊,幫幫我吧!」遠離這些盯著看的眼睛,或者是用什麼把自己遮蓋起來,哪怕是用那些女人的肩巾也行。我決定留下籃子就走。我甚至都不等把籃子騰空。
接著門開了。一個身材矮小的黑衣女人出現在昏暗中。
蘿拉說:「你是斯科特太太嗎?」可是讓她感到恐懼的是那女人回答說:「小姐,請進來。」於是她就給關在了過道裡。
「不了,」蘿拉說,「我不進去了。我來只是送這個籃子。母親叫我——」
在昏暗的過道裡,那個矮小的女人似乎沒有聽見她說的話。「小姐,請走這邊。」她用一種討好的語氣說,蘿拉跟在她的身後。
她發現自己進了一個破舊、窄小、低矮的廚房,裡面點著一盞冒煙的燈。火前面坐著一個女人。
「伊姆,」領她進來的小女人說,「伊姆!是一位年輕的姑娘。」她轉向蘿拉。她飽含深意地說:「小姐,我是她妹妹。您不會介意她的,對吧?」
「啊,那當然不會的!」蘿拉說,「千萬,千萬不要打擾她。我——我只是想留下——」
但這時坐在火邊的那個女人轉過頭來。她的臉浮腫紅脹,眼睛和嘴唇都腫得厲害,看上去很嚇人。她似乎不能理解為什麼蘿拉會在那裡。這是什麼意思?為什麼這個陌生人拿著籃子站在廚房裡?這都是些什麼事情?那可憐的面孔又皺了起來。
「好吧,親愛的,」另一個說,「我來答謝這位小姐。」
她又說,「小姐,我肯定,您會擔待她的。」她那張同樣也腫著的臉勉強擠出了一個討好的笑容。
蘿拉只想出去,然後走得遠遠的。她又回到過道裡。一扇門開著。她徑直走進了臥室,結果發現死去的那個人躺在那裡。
「您想看看他,是嗎?」伊姆的妹妹說著,身子擦過蘿拉走到床邊。「姑娘,不用害怕。」現在她說話的語氣中略帶著些親熱而調侃的意味,她親昵地揭下被單——「他看上去還挺有樣兒的。沒什麼可看的。親愛的,過來。」
蘿拉走上前去。
一個年輕人躺在那裡酣睡。他睡得是那麼深那麼沉,以致遠遠地離開了她們兩個。啊,那樣地遙遠,那樣地安詳。他是在睡夢中。永遠別再叫醒他。他的頭埋在枕頭裡,雙眼合攏,在那閉著的眼皮之下,兩眼什麼都看不到。他把自己交給了夢。那些花園茶會、食物籃子以及那花邊衣服又跟他有什麼關係呢?他離這一切太遠了。他美麗而又不可思議。她們歡笑著,音樂飄揚,此時,這個奇跡來到了這個胡同裡。幸福……幸福……一切都很棒,他那張熟睡的面孔在說。本來就該如此。我很滿意。
但是不管怎麼說,你還是得哭哭。而且她也不能不對他說話就走出房間。蘿拉發出一大聲孩子似的抽噎聲。
「原諒我戴著這樣的帽子。」她說。
這次她並沒有等伊姆的妹妹。她找到門,沿著小徑走,走過黑壓壓的人群。在胡同拐角處她遇上了勞里。
他從陰影裡走了出來。「蘿拉,是你嗎?」
「是我。」
「媽媽一直在擔心。事情辦得還好吧?」
「嗯,相當不錯。呵,勞里!」她抓住他的手臂,緊緊地靠在他身上。
「喂,你在哭,是不是?」她的哥哥問。
蘿拉搖搖頭。她是在哭。
勞里用手臂摟著她的肩。「別哭,」他溫和而親切地說,「可怕嗎?」
「不可怕,」蘿拉哽咽著說,「簡直很神奇。可是,勞里——」她停下來望著哥哥。「人生是不是,」她結結巴巴地說,「人生是不是——」但至於人生是什麼,連她自己也不明白。不過沒有關係。他很明白。
「可不是嘛,親愛的?」勞里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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