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久違了（心虛）
開始之前 ：
1.BGM: The Cranberries <Lost>
2.熏魚，微豆眼
3.大阪場後在京都街頭偶然聽到BGM而冒出的故事。Say goodbye to this Summer. 快點再相見吧：-）
4.如果方便敬請留言賜教～～謝謝大家
Interlude
0
這是萬物都殞落的夜晚。
「那些來不及對你說的話，我很後悔。」
1
光聽見他不冷不熱地對上司說敬語，研究所的同事們就知道李起伏今天依然處在低潮那一端。李昇勳作為同儕什麼都好，只有情緒難以捉摸，倒不是說他會影響工作，但那口伶牙俐齒心情好的時候能逗笑多少人，就能在陰鬱的時候波及多少人。同事們摸索出一套偵測他心情的方法，避免在錯誤的時刻觸霉頭。
李昇勳打發走煩人的上司，窸窸窣窣吸空袋裝南瓜汁權充早餐。他近來有點迷上有機食品，反正在這種荒郊野嶺，除了網路購物沒別的樂趣。他知道低落的時間太久，各種揣測在研究所蔓延開來，時不時竄進當事人耳中。儘管不想承認自己狀態差到連假裝開朗也做不到，事實與願望相悖：誤闖百慕達的孤船，注定深陷泥淖。更糟的是，他滿足於被捲入那奇特而劇烈的漩渦，寧願滅頂，也不想醒來。
2
兩個月前，姜昇潤交給他一場美麗的災難。
接到電話前李昇勳數了數積蓄，正準備請段長假出去放鬆，如果不是顧念同鄉情誼，他應該已經在西澳的海岸上懶洋洋地享受秋日陽光。釜山來的弟弟神秘兮兮地聯繫李昇勳，要他過去一趟。
「我機票都訂了。」他漫不經心地捲動網頁，難以決定該不該挑出一天去羅特尼斯島。
「不要這樣嘛，你來看一眼，一下就好。」
姜昇潤的工作室在研究所另一端，他暗自希望不會目睹什麼驚人場面。李昇勳有時會想，究竟是什麼在支持姜昇潤打造作品時的勤奮與細膩，驅使他連續工作幾天幾夜，那種堅持他體會不了。
他的祈禱被應允了。姜昇潤已經完工，待在寧靜舒適的休憩室，而不是在更深處、充斥消毒水氣味和儀器雜音的實驗室忙碌。蛋形的休憩室浸滿柔和的光線，落地窗灑落山林的盎然綠意，一張雲朵般的寬大臥榻擺在房間中央，姜昇潤的最新傑作安詳地酣睡，像一隻剛剛降生的精靈。
仿生人外貌奪目是常有的事。設計師有自己的審美，也有自己的習慣。李昇勳經手過數十例仿生人，在設計師的巧手下，他們完全對稱的五官具有超現實的凌厲美感，卻未曾觸動過李昇勳。然而他不一樣，他也有柔和的輪廓、清晰的鼻樑與長睫毛，凝視越久，就越從實體化作一片氤氳，像清冽霧氣背後若隱若現的美麗湖泊，挑起深沉的期盼與渴望。
「介紹你認識，」姜昇潤說，稍稍退開，「金秦禹。」
他低頭端詳仿生人熟睡的臉龐，不自覺放輕呼吸。姜昇潤順了順金秦禹蓬鬆的棕色瀏海，發紅的手背離略略起伏的白皙臉頰那麼近，李昇勳幾乎也要伸出手，堪堪克制住衝動。
「給他有陽台的那間觀察室，好嗎？」姜昇潤撅著嘴要求，眼下一片青黑，「哥是好人才交給你的，這鬼地方只有星星可以看。」
「說得倒容易。」
「秦禹就像我家人一樣啊，哥一定要細心照顧。」姜昇潤誇張地摀胸口，忍不住打呵欠，「好了，不開玩笑，我真的該去睡了。」
他走到門口時又回頭問：「我可以相信你吧，哥？」
李昇勳朝他豎起中指，姜昇潤一陣爆笑，隨著高亢的笑聲消失在門外，烏鴉一般揚長而去。
3
螢幕裡的青年穿了一身白色T恤和短褲，靠著床腳看書。他的閱讀量很大，仿生人在這個階段十分生澀，本能地汲取一切知識，運用空白的意識加以重塑。
李昇勳出神盯著。金秦禹的活動範圍有限，除了狹窄的房間，就只有一小方鋪著木地板的陽台，窗外透進的陽光貼著牆邊緩緩移動，日復一日。但金秦禹沒有抱怨，仿生人從不抱怨，他們沒發展出那麼複雜的情感，存在的唯一意義就是被觀察，檢視這種技術是否比上一種進步，這代晶片是否比上一代擬真。
金秦禹被晚霞吸引了目光。夏日的傍晚，羽翼一般奇形怪狀的雲朵鍍上燦爛的邊際，反射金黃的夕陽，又染上朱紅與淺紫，天空有如燃燒的戰場。仿生人赤腳走向陽台，髮絲和上衣的下襬被風吹得鼓起，身體卻一動不動地佇立。
李昇勳推開觀察室的門，從床頭撈起一件毛茸茸的針織外套，披在金秦禹肩上。
「不涼嗎？」
「好漂亮。」金秦禹答非所問，但李昇勳一點也不介意。他寬容地笑笑，順著金秦禹拉他的方向眺望天空。晚霞已到了尾聲，夕陽熄滅，幾分鐘內就沉澱出濃郁的深藍，弦月與幾許微光攀上山稜，一步步展露出畫卷般壯麗的星圖。
身邊的人小聲驚嘆，他不禁脫口而出：「聽過伯斯嗎？那個地方，可以在沙漠裡看星星。」
他成功將金秦禹的注意力從夜空奪過來，熱切地等待更多故事，內心裊裊升起的滿足感有如氣泡酥酥麻麻，令李昇勳忍不住勾起嘴角。他先對金秦禹說起湛藍的大海，蜿蜒的海岸長堤，鯨魚家族與牠們遙遠的旅途，又說起石林與沙漠，頑強的旱地植物，地平線上的落日、巨大懾人的月亮與星辰。
「那裡現在是冬天。滿天的星星，非常壯觀，但是......」他伸手摸向褲子後面的口袋，才想起手機按規定鎖進了辦公室的櫃子裡，而他也不是在聊天。金秦禹玻璃珠般剔透的雙眼盛滿求知慾，他拍拍褲子，佯裝輕鬆拉著金秦禹在地板上坐下：「......但整片星空都和這裡不同。」
「都不同。」金秦禹似懂非懂。「世界上還有不同的星星？」
「永遠都有。世上有太多不一樣的......」
李昇勳握著他的手腕湊近，直到看清那雙眼裡閃爍的繁星，還有他自己扭曲的投影。金秦禹並沒有被嚇到，專心地注視他，由於太近而微微成了鬥雞眼。
「傻瓜。」李昇勳含混不清地笑出聲，自己也說不出是不是在指金秦禹。夏天的夜風帶了一絲旋即消散的餘熱，他的手指朝上攀爬，輕巧地按住肘彎，脈搏在柔嫩的肌膚底下，顫抖回應他的碰觸。金秦禹的唇瓣稍稍打開，隱約能瞥見誘人的粉色，他想知道那是不是嚐起來也像草葉上潮濕的晨露。
金秦禹彷彿終於學會害怕，或者只是膩了，掙扎著想抽出手。李昇勳用了點力挽留他，而就在那裡，幾道銀白色的細長疤痕沐浴在月光裡，錯落地嵌在手臂上，宛如一碰就會融化。
4
「是我設計的。」姜昇潤坦承。
餐廳的午餐菜單準備了韓牛紫菜包飯和泡菜豬肉炒飯，然而他們都沒什麼胃口，一人端了一杯咖啡坐下。
「一般人身上都有疤痕吧。」姜昇潤邊喝他的香草拿鐵邊嘀咕，「我還以為這樣更逼真呢。」
窗戶開了一條小縫，清涼靜謐的山間空氣和蟲鳴鑽進來，引得姜昇潤打了個噴嚏。李昇勳遞給他手邊的紙巾，鬱結的火氣被濕潤的微風漸漸澆熄。姜昇潤說得對，也有設計師替他們的仿生人製造刺青，疤痕根本不算什麼。一旦從無可名狀的惶惑中解脫，就連當初非得問個清楚的緣由都忘了。他也有自知之明，情緒總是一陣一陣的，從前是隨興，現在韁繩被交到一隻無心的手裡，柔若無骨地攥緊他的心跳。
姜昇潤隔著紙杯小心翼翼打量他。
「哥好像壓力很大。」
「嗯。」李昇勳懶洋洋地倒向椅背，拇指碰了碰嘴唇，示意姜昇潤擦掉可笑的白鬍子。他們都很忙，除了每週替金秦禹檢查時碰面，已經有陣子沒閒聊了。
「但還是要對我們家秦禹好點喔。」姜昇潤試探著開玩笑。
餐廳的咖啡並不好喝，美式加了不對味的糖漿，又甜又澀一股燒焦味，勉強只能稱為提神。李昇勳站起身，把紙杯扔進垃圾桶，「當然。你把我當成什麼了？」
他加入吃完午飯返回辦公室的人潮，在半途改道，拐向觀察室。
金秦禹乖巧地歡迎他。除了繪本與遊記，他開始涉獵情節曲折的小說，姜昇潤說這是理解人類社會的徵兆。李昇勳伸手想揉金秦禹的頭髮，卻被躲開了。
「這樣不對，不可以隨便摸別人的頭。」他嚴肅地宣佈。
李昇勳差點被他正經八百的臉孔逗笑，慢條斯理靠著床腳坐下，「那麼，秦禹覺得怎麼樣才能摸呢？」
「要有愛才可以。」
「愛？」李昇勳調整重心，坐得端正，「為什麼？」
金秦禹跟著溫馴地降落在冷氣房冰涼的地板上，李昇勳對上他毫無陰影的眼神，一陣心慌。他自認擅長解讀表情背後的深意，也總能理解話語未竟的餘音，永遠在曖昧中如魚得水。可他明知金秦禹是沒有回音的山壁，是缺少潮汐的海。李昇勳彷彿分成兩半，一半義無反顧地向前奔跑，另一半待在原地冷冷告誡：你知道會有這一天。
「你從哪裡學到的？」他問，喉頭乾澀沙啞。
「書裡說的。」金秦禹歪了歪頭，外套隨之滑下肩頭，「我也不是很懂，你看......」
他興沖沖攤開一本書：「他說愛她，所以向她求婚，到了後面，也因為愛而命令她不得踏出莊園。
「還有這一本，他說他的動機是『不可自拔的愛』，他深愛那個女孩，也深愛他的朋友，因此羅織罪名，將他的朋友遠遠放逐。
「這裡，她做最卑微的工作養活孩子是出於愛，鞭打他們也是出於愛。這一本，她愛著父母所以遠行，另一本又有人因為愛著父母而離不開故鄉。他愛他因而殺了他，他愛他因而殺了自己......
「所以，昇勳，愛究竟是什麼呢？」金秦禹翻開滿地板的書，睜大雙眼，由下往上凝視他。
「是不是只是一種藉口？」
空調隆隆運轉。李昇勳想替他重新披好外套，可遲遲無法動彈。那隻攥緊他心跳的手，終於也扼住他的咽喉，扳著他的頭要他正視。他的瞳孔一度盛滿夏夜的星海與燦爛的晚霞，然而定睛一看，裡頭只有孤單的李昇勳。
「不是的，愛是人類最強烈的一種情感，它...它很複雜，可以有很多形式，是犧牲、是佔有、也是共鳴...」他漸漸脹紅了臉，近乎斥責，話語在說出口前就乾涸，「你不懂愛是什麼。」
仿生人平靜地看著他，當中有純真的好奇，也有無情的冷清，棕色眼眸像兩扇關不上的門，他只能倉皇穿越，無盡地墜落。
「是的，」金秦禹柔聲說，「就像我不懂你一樣。」
5
李昇勳早上故意遲到了半小時，宋旻浩竟然還沒走。菜鳥要值夜班，這是不成文的規矩，但李昇勳不喜歡新來的後輩，不喜歡他注視金秦禹的神情，也不喜歡金秦禹對他微笑。
監視螢幕上他們分享一本書，小動物般蜷縮在角落竊竊私語。李昇勳按下開關，流瀉出宋旻浩低沉的嗓音：「秦禹就是小王子。」
「是嗎？」金秦禹摸摸書頁，深藍色封面上，繫著圍巾的金髮男孩寂寞地站在星辰之間。
宋旻浩歪過頭看他，勾起嘴角。「小王子會回到玫瑰身邊的，不是嗎？」
宋旻浩捉住金秦禹修長的指頭，後者故意抽開手，不讓他得逞；宋旻浩又把目標轉向露出來的脖子，朝他吹氣，逗弄他邊笑邊躲，幾乎整個人都縮到宋旻浩身下。
他輕輕點了下金秦禹的耳尖，語氣和表情柔軟得不可思議。
「耳朵...都紅了。」
李昇勳一陣恍惚，這是他想要的美夢，又是害怕的惡夢。他啪地甩上門，腳步聲響徹走廊，同事從隔間探出頭來，欲言又止地目送他僵直的背影。
他來到觀察室門外，只把宋旻浩叫出來，不願意讓金秦禹見到此刻的表情。
「他不懂什麼是愛，你明白嗎？」
一離得夠遠，李昇勳率先發難。「一個假人，這輩子都不可能回應你。」
他把話說得越卑鄙，就越嫌惡自己；但停不下來，已經開火了，他與自己的戰爭－－若能說服宋旻浩，就能鬆開自厭的結，就能心安理得地想，是的，因為仿生人的一切都是虛幻的。他就能嚥下叫囂的另一半自己，不去臆想金秦禹亮晶晶的眼神，也不去期待他會不會落入懷中。他就能相信這個山間的夏天是被偷走的夏天，熾烈的晚霞不曾呼應他的心跳，而因為投入的石子激不起湖泊的漣漪，那樣離去也不是自己的過錯。
這裡沒有空調，通往走廊的門後飄來絲絲涼意，比不過外面蟲噪逼人。
宋旻浩從褲子後面摸出菸盒。「不介意吧？」
「我是務實派的。」宋旻浩聳聳肩，彈了下指間的香菸，灰燼落在腳邊。他舉起菸狠狠吸了一口，「只要每天都能見到他，和他說話，一起笑，一起看書......」
「你總有一天會厭倦。」
宋旻浩的菸頭和眼神時明時暗，緩緩吁出煙霧。近午的陽光明亮而沉悶，承載著纖塵與花粉緩緩降落，無所遁形。
「那我也樂意，前輩。」
「現在說夢話不嫌太早了嗎？」
他自認惡毒的詛咒，對方卻沒放在心上。菸抽完了，宋旻浩隨手在水泥牆上按熄，迎面朝李昇勳走來，寬和地拍拍他肩膀。
李昇勳倏地轉過頭，然而下一步，宋旻浩便帶著拖得長長的影子，大步踏上完全錯開的方向。
6
金秦禹不見了。宋旻浩也是。
監視器拍到他們翻越小小的陽台，往下垂降幾層樓，飛快但謹慎地避開警報器，遁入林木之間。研究所第一時間封鎖消息，想盡辦法搜索，但偌大的山區不要說尋找一個活人，連仿生人的晶片也毫無反應。
李昇勳被恩准離開會議室後，在休憩室找到姜昇潤，設計師瘦削的背影短短幾天內好像又消減了幾分。
「聽說你全扛下來了。」
「嗯。」姜昇潤心不在焉地回應，「要寫一份銷毀樣本的報告。」
研究所高層決定瞞下這起事件。他們用銷毀的名義解釋金秦禹的下落，至於宋旻浩，則被視為商業間諜向上通報。
李昇勳越過姜昇潤的肩膀，望著落地窗外蔥蔥鬱鬱、不見盡頭的樹海。研究所外圍埋了偵測仿生人晶片的線圈，天曉得宋旻浩用了什麼方法瞞天過海。
李昇勳沒有告訴上司，他不認為那小子將機密賣給競爭對手，正好相反－－直到此刻他才釐清自己的憤懣：金秦禹渴望自由，對外面的世界充滿好奇，卻不是向他尋求援手。就連他們牽著彼此奔跑的背影，都傳來火灼般的訕笑。
妒忌像一陣燃燒的雨，澆透他全身，沸騰又痛苦。金秦禹不知道，只要他願意伸出手，李昇勳就願意帶著他逃亡。他不懂李昇勳，卻用清澈的眼睛注視宋旻浩，而後者沒有放過這個機會，毫不畏縮地擁抱了他。
同事們漸漸不再談論離奇的逃逸，金秦禹的房間也住進新的仿生人。李昇勳訂了十月去澳洲的機票，那時南半球正是初春。他打算去看鯨魚，去沙漠看星星，若能鼓起勇氣，也嘗試跳傘。金秦禹還在的時候他想將一切鎖上，好好掩蓋起來，他離開以後，安穩的假象也不復存在。
李昇勳始終沒有向別人提起，相處了一個夏日的仿生人如何改變他，連自己都難以置信。他以為能夠淡忘金秦禹，忘記他淺淺的呼吸、小巧的酒渦和柔軟的肌理，但回憶從不釋放它的囚徒；金秦禹漸漸變成一小段旋律，一個從舌尖滑開而不自覺微笑的名字，蟄伏於生活的各個角落，一觸即發。李昇勳總是想到他，他朦朧的眼神輕飄飄地降臨，蛻變成甜蜜的笑意；月光下神蹟般的銀色疤痕；他執意要得到解答的神情，不知變通地拋出問句......夏天太短了，那些片段宛如破碎的鏡子，愛意與折磨相互映照，來回反覆。
姜昇潤在森林轉黃時離職。同事們私下道賀，美國大學的教職或許不是薪酬豐厚的選擇，但金秦禹事件過後，他在研究所已沒有前途可言。
李昇勳裹著毛茸茸的針織外套，陪他走到山腳下的高速巴士站牌。他的家當上週寄往美國，只留一個小行李箱直奔仁川。
巴士到站的時候，姜昇潤深吸一口氣，從大衣深處掏出一個信封，囑咐他務必要看。
李昇勳有點感動，嘴上仍揶揄他：「告白啊？」
「要看！」
「知道了。」李昇勳擁抱他，「哥什麼時候答應你的事沒做到？」
他站在原地揮手，目送巴士沿彎彎曲曲的山路前行，遠遠消失在隧道裡。
『昇勳哥：
這件事我不該跟任何人提，但如果不讓你知道，我這輩子都無法原諒自己。
你或許也有過這種時刻：一開始那是一抹希望，一個滿懷期待的主意，後來就成了始料未及的鬧劇。
這種時刻在我生命裡有過兩次，兩次都和秦禹哥有關。第一次我介紹大學裡認識的好朋友給他，個性外向的宋旻浩果然很快跟秦禹哥熟絡起來，就連宋旻浩告訴我他愛上秦禹哥的時候，我也樂見其成。從小一起長大的秦禹哥看起來安靜自持，只有我知道他是從破碎的花盆裡長出來的花苞。宋旻浩搬進秦禹哥父母留給他的公寓，他們一起生活，一起養貓，宋旻浩開始減少和朋友在外胡鬧的時間，開口閉口都是秦禹哥，我笑他提早過起婚後生活。偶爾我也去公寓拜訪他們，花盛開了，我很高興。
畢業前宋旻浩說要帶秦禹哥去荷蘭。我說好啊，如果我找到那裡的工作，你們要留間客房給我。宋旻浩假裝生氣把秦禹哥逗得哈哈大笑，我們都想不到這麼開朗的人，背後竟然也有黑洞等著吞噬。
宋旻浩的生父是地方上的黑幫首領，原本一個私生子不算什麼，但其他兒子都死光以後，他終於想起了宋旻浩。為了家業後繼有人，剩下的手段都很老套：唯一幸運的是，車禍那天急診室的主治醫師是我學姊，她打電話問我：這不是你哥哥嗎？
於是第二個時刻翩然降臨了。我把秦禹哥帶回研究院，切斷過去，賦予他新的身分。好不容易綻放的花，我希望目睹他繼續盛開，即使徹底換了環境，我也會守護他。
也許哥很難相信，但把哥拖進這場漩渦完全不是計畫中的一部分。當時考慮的是，哥是跟我最熟的觀察員，比起其他人更通情達理。發現哥似乎對秦禹哥有點不同的時候我很不安，猶豫著要不要告訴哥真相；就在我下定決心以前，宋旻浩找到研究所來了。
我不知道他經歷了什麼，也不想問。他也不提，只告訴我：他想帶秦禹哥走。
傻呼呼的表象已經褪去，留下的是銳利而執著的宋旻浩。我知道若沒有十足的把握，他不可能來找秦禹哥。我想起他們的公寓，想起黏在秦禹哥腳邊的貓，想起秦禹哥在宋旻浩生日前夕問我：昇潤啊，你說我要送相機比較好呢，還是送裁縫機比較好呢？
那一刻我覺得什麼都無所謂，只想再看一次秦禹哥眼裡水亮的希冀。
秦禹哥是無辜的，如果哥想怪罪誰，那請責怪我吧。是我替秦禹哥下了決定，是我對宋旻浩說，只要你能再次給他幸福。
對不起，哥。
對不起。』
他在站牌旁讀完這封信，又看了一遍，接著又一遍。到來的巴士鳴喇叭，將他驚醒，天色已然轉暗，他將信紙胡亂塞進口袋，轉身往山上走去。
綿延的上坡催出李昇勳一身汗，一開口就牽曳長長的白霧。有那麼幾次，他發誓在路燈的背面察覺到難以忘懷的懵懂目光，可每當抬頭望去，纖細曖昧的身影便消散殆盡。針扎般的寒風穿過織得不夠緊密的外套催促，他卻在半路上駐足，一時不知道自己在夢裡或者夢外，也不知道夢境是這麻木無覺的冷意，又或是夏夜恣意流動的呼吸、晚霞與清澈的繁星。
指尖忽然一陣刺痛。李昇勳瞇著眼睛看，信紙邊緣割破了捏得太緊的手指，原來看似柔軟的東西，也能傷人至此。染了血的字跡慢慢暈開，他低下頭舔了一口：不出所料，那個名字輕得像煙霧，溫暖得像灰燼，嚐起來卻冷厲有如刀鋒。
那不是想像中夏天的味道。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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